转眼就这样又过了一年,1947年2月间开始,借用张爱玲的姓在外避难的胡兰成境遇竟然有所好转。这以后胡兰成还是自我感觉良好地继续写信给张爱玲。两人仍旧有着书信往来,张爱玲仍然还是不断的寄钱过去,并在信中不断地告诉胡兰成,自己会尽量节省来周全他的生活,让他不要忧念。那时的胡兰成只是闭门看书和写作。
一年半前初回上海,张爱玲仍然难以割舍这段感情,似乎还抱有一线希望,大约也是在乱世之中想要抓住一点什么吧。现在的张爱玲似乎有了自己的打算,自己的筹划、自己的未来。但她还是照常给胡兰成寄钱过来。
胡兰成曾自诩他最了解张爱玲,但至少这一次他没有看准张爱玲,他以为张爱玲的委屈隐忍是接受了他强加给她的现实;他以为,在他俩的关系中,他仍然可以进退自如,无论他怎么做,张爱玲最后都会原谅他的。
这一次,胡兰成算计错了,这一次,他大大的错了。
张爱玲是个至情至性的人,她也是个神志清明的人,她可以一时沉迷,但不会长久被蒙蔽。她可以不介意胡兰成反复无常的政治表现,但她不能容忍他在爱情中也是这样。张爱玲对爱情是有要求的,忠诚是一个不可动摇的原则。
在胡兰成不断写信回来的一段时间,胡兰成这信其实很难写,写得也很尴尬,胡兰成既要表现出他的洒月兑,又要显露出他从前的张扬的个性来,可是他已经伤透了张爱玲的心。
从前胡兰成吸引她、迷醉她的地方如今正成了令她伤心嫌憎的地方。胡兰成没有察觉这一点,他还经常在信里告诉张爱玲一些他自己周围的一些趣事,甚至邻妇有时来他的灯下坐语,如此暧昧的场景他也当做炫资写给张爱玲,他不知道这样无聊的话会再三刺痛张爱玲(这又使我想起胡兰成那副有恃无恐的恶少嘴脸)。
写信的同时胡兰成又想要让张爱玲明白她是他的“绝对”,不可移易。谎话本就不容易说得圆,再加上他的被通缉的身份,信要写得曲折不能直接写,这就更加难以写通,以至于张爱玲看不明白回信道:“我觉得要渐渐地不认识你了。”以表达她的失望。但胡兰成毫无所觉,还洋洋得意地认为张爱玲是在赞赏他文笔大进。
1947年5月,避居期间胡兰成的处境更加有了改观,由于他在刚刚逃难时的避居期间就动手写了一部文学专著《山河岁月》,这时候他就要写完自己的这部《山河岁月》,行文风格多是得益于张爱玲以前给他的文风影响,看着自己的作品更加颇为自得。
胡兰成又写信告诉张爱玲他的近况:他新近结识了浙江老耆刘景晨先生,(刘景晨系浙江温州人,早年执教温州学府,曾任国民政府第一届国会众议员,解放后任温州政协副主席、浙江人大代表),后来又通过刘景晨先生认识了文化名宿、一代鸿儒梁漱溟先生(著名的思想家、哲学家、教育家、社会活动家、爱国人士、著名学者、国学大师),通过通信与梁漱溟搭上了关系,当胡兰成把他的《山河岁月》邮寄给梁漱溟先生时,名曰与老先生切磋学问,其实书中自吹自擂,把自己比拟成身在曹营心在汉的关羽,来为自己的投敌附逆进行辩护。梁漱溟不知道这个化名“张嘉仪”是何许人也,读信后大为赏识,回信把他赞扬了一番说:“几十年的老友中,未有针砭漱溟之切如先生者。”
胡兰成以这本书频繁地与当地乃至全国的文化名人交流。他估计自己在温州大约可以站稳脚跟了,就又开始做起复出的美梦。
胡兰成一厢情愿地相信,此书一出,黑白就会被颠倒,他就会由被通缉的叛国者,一变而为深入敌月复的孤胆英雄。再加上梁漱溟先生,和刘景晨先生两位有力的声援,以及国共战事正酣,共产党、国民党都急需人才的背景,将来定有机缘再出中原。他重新出山,再现江湖的一天已经为时不远了。
梁漱溟很是赏识他的才华。梁漱溟两度亲赴延安与毛主席作国事长谈,并推荐已经化名的胡兰成的作品。据说,毛主席也十分赏识他的才华。还据说毛主席请梁漱溟代表中共热情邀请化名的胡兰成北上议事。胡兰成竟然又心潮澎湃地做起了大白梦。这是后话。
此时的胡兰成越发得意,他在温州自称是“张佩纶后人”作招牌,在温州广交名流,颇以“家学”自炫,因而又结交上“词学”名家夏承焘教授,与这些学者混的笃实后,后来又经温州名人刘景晨先生推荐到温州中学任教,处境渐渐好了起来。这个架势,眼看着困龙入水,很有复苏的势头了。
胡兰成按捺不住心中的喜悦,屡屡忙不迭地向张爱玲炫耀,把这些与梁漱溟先生、刘景晨先生、以及夏承焘教授的接触与他们写信的内容都告诉了张爱玲,以为“再出中原”的机会马上就要到了,只是因为尚有顾忌在信中把人名都隐去了,叙事也用了隐语,他还是担心邮检。以致张爱玲看了这些虚虚实实的词汇狐疑不定(大约张爱玲以为胡兰成又要与过去的一拨汉奸搞在了一起),但她知道一点,他已经月兑离了险境,而且可以有办法重振自己了,她也不必再为他担心了。
只是张爱玲看到这样的信,想着一年多前在温州时的所见所闻所语,不禁悲从中来,所幸他已月兑险境,别亦无所求了。
张爱玲和她的母亲黄逸梵一样,不能忍受丈夫泛爱的荒唐,在感情遭受重创之后,在胡兰成已经月兑离险境的时候,她毫不犹豫地写信给胡兰成选择了分手。
这是我们应该为张爱玲高兴的地方。这里张爱玲是不是因为母亲回来了,在母亲那里获取了了断的决心与力量;是不是因为自己的两本电影剧本《不了情》、《太太万岁》获得巨大成功而使她有了一颗宽容的心,从而促使她选择了解月兑自己。
1947年6月10日,胡兰成收到了张爱玲的“最后通牒”、张爱玲写给他的最后一封信,他万没有想到这个结果,刚看了第一眼,就如晴天霹雷。张爱玲在信中写道:
“我已经不喜欢你了。你是早已不喜欢我了的。这次的决心,我是经过一年半的时间考虑的,彼此以小吉(小劫)故,不欲增加你的困难。你不要来寻我,即或写信来,我亦是不看的了。”
胡兰成读罢,虽然强作镇静,但也不能不有所思。他想起张爱玲来温州时,要他自己选择小周或者她,现在看来那决不是一时气话;胡兰成又想起张爱玲离开温州时在船眩上的泪眼模糊;以及逃亡时在上海的那最后一夜,张爱玲的那一声悲切呼唤;胡兰成历历在目,心痛不已。
诀别之念,大概从那时起就有了的!
信中的“小吉”,是小劫的隐喻,就是指胡兰成被通缉的事。女子爱人,往往爱得彻底,即使已知所爱非人,也仍然会为爱而不吝付出。张爱玲就是这样的。她已明知胡兰成风流成性,见异思迁,但为了那一份爱,仍然努力地去做,仍然接济着他。
这封“诀别信”还是张爱玲的那个口气,这封“诀别信”还是张爱玲的那个洒月兑,但是内容却是胡兰成万万想不到的。
张爱玲的那次温州之行,从那以后,张爱玲看清了胡兰成道貌岸然的为人,眼前的雾障逐渐消退,她恢复成了以前那个敏锐的张爱玲,这时她才发现,她倾心爱恋的这个男人是如此的不堪。她甚至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个“两人剧”就已经变成了她自己在演的“独角戏”(“你是早已不喜欢我的了”);所有的爱怨情伤只是她一个人在感受,一个人站在舞台上或哭或笑,对着面前的这个幻影;而对方,早已经退到台下成了看客,并且身边还有人陪着一起看戏的同路人。
张爱玲还是厚道的,从温州回来以后,当时她没有立即提出分手,只因为对方当时正在劫难中,这些地方可见患难夫妻的真情。如今,亮烈、决绝的绝交信,又有谁知道这背后浸润了张爱玲怎样流泪的眼和破碎的心?
现在不碍事了,胡兰成已经志得意满地向张爱玲宣布他将重出江湖了。张爱玲必须做出郑重的选择了。
两部电影的公映得到很不错的票房,张爱玲也得到了较为丰厚的报酬。或许是因为《不了情》与《太太万岁》的成功,张爱玲的这朵受胡兰成伤害而“将只有萎谢了”的花,又恢复了生机。人在开心的时候容易宽容别人与解月兑自己,也容易做出更为理智的选择。
不久她就领到这两部剧本《不了情》与《太太万岁》的稿酬和版税。张爱玲这时候即写信给胡兰成提出与他分手,而在她收到这两本剧本的优厚的稿费与版权的款项后就立即给了远在温州的胡兰成寄去30万元法币(当时的流通货币就是法币,20法币换1美元)。并由此终结了他们持续近3年的婚姻关系。
我们张迷们以当时的经济和货币做过考证和换算:这笔钱在那个年代,是一个中层家庭一辈子的收入。
这30万元法币是她为文华影片公司写的两本剧本换来的,其实她自己早就已经了无积蓄,这也算是张爱玲最后的仁至义尽了。
张爱玲曾经说过:“每一个男子的钱总是花在某一个女子的身上。”然而,她的钱,却是全部花在一个男人身上,且是一个不值的男人身上。
从前还一直是《不了情》,从此却只剩下《多少恨》了。张爱玲写这封“诀别信”时,正是她完成小说《多少恨》的当月。
在胡兰成逃亡的两年时间里,张爱玲一直寄钱给他,难中救济,从没有间断过,这最后一次也仍如此,她想要尽一个妻子的责任是次要的,张爱玲不是一个责任感强烈的人。归根结底,是她爱他,怜惜他,可是他不惊悔,不肯专一地托付于她。为了能使自己不要落到雾数不清的地步,张爱玲只好自卫了。
张爱玲不想把自己的自尊心弄得千苍百孔,在一定程度上她也曾经委曲求全,但是那种委屈得有一个前提,她要求得到一份完整的爱,爱若已逝,她也就会不再委屈自己了。所以她在信中说:“我已经不喜欢你了,你是早已不喜欢我了的。”说到底,她是个天才的女子,她不会和那些洋场男女一样。
在金钱上,对别人(包括姑姑和好友炎樱)始终银钱清爽的张爱玲,对胡兰成可谓慷慨至极了。她之做人,向来恩怨分明,讲个清楚明白。过去,她该做的都已经做了,对于未来,该了断的亦都会有一个了断。这一封绝交信以及那30万元的法币,都算是她对自己、对爱的一份了断。
这里我不得不做一个联想:张爱玲曾经两次收受过胡兰成的巨额款项,这次张爱玲付给胡兰成的最后一次的30万元法币是不是意味着张爱玲与胡兰成清算他们之间的最后一笔经济账——我高贵,我不想欠你的。
这就是张爱玲处理感情的方式。在以前,她的确没有料到有一天自己会沦落到白流苏、葛薇龙一类的“怨女”的位置上。她是向来抱着一副讥诮的态度去看待她们的;然而一旦自己真的下坠到她们这样的位置,她到底也不会像那些可怜的女人那样,死死抓住“爱情”不放。她自有她的处理方式。这就是一个高傲女人的智慧。
胡兰成在他的《今生今世》里这样写道:
“爱玲在一九四七年六月十日写给我的最后一封诀别信以及最后一笔钱,她是等我灾星退了,才来与我诀绝的,信里还附了三十万元给我,是她新近写得电影剧本,一部《不了情》,一部《太太万岁》,已经上映了,才有这个钱,我出亡至今将近两年,都是她寄钱过来,现在最后一次她还如此。这些地方尚见是患难夫妻之情。”
她终于决定离开——离开了;她是要他绝念——更是要自己绝念;她和他,便这样诀绝了。
龚之方记得1947年6月9日那天上海遭受狂风暴雨的侵袭,低洼都积水;南京路的明华百货凉棚都被风吹走,交通中断24小时;吴淞口外的渔船,也被吹翻一百多只,那一天上海损失惨重。
我们想象如果张爱玲那封诀别信是在6月9日狂风暴雨那天写的,那心情该有多么凄惨?
然而我们清楚地记得是在后一天,狂风暴雨以后的这一天,1947年6月10日,张爱玲毅然决然地选择了诀别。
注1:袂别:念mei,分袂,袂别——指离别的意思!
注2:诀别:念jue,永诀,辞别——指不再相见的分别!
注3:这里请朋友们区分一下我的第一0九章《张爱玲的“袂别”的记忆》,与本章第一一九章《张爱玲的“诀别”的记忆》的区别及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