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究我喜欢的张爱玲 第一三五章 张爱玲的“洒泪回眸”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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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的才华到底如愿地绽开了绚烂的花,可这花再绚烂也逃月兑不了速朽的命运,因为它长在日本侵略者粉饰太平的畸枝上。

在她最得意的那几年里,这个妙龄而有才情的女人划着美丽的手势,明星般地出现在杂志上、报纸上;穿梭于政界、新闻界、娱乐界的名人之间;住在自己的房子里;写着自己的文章;空闲时与朋友上街,看霞飞路上美丽的橱窗;游弋于物质的安慰中;写各类平民小说;穿各种夺目的服饰;恣意地应用自己离奇的想象力写日常空间的点滴事态人情;第一次品尝爱的滋味也与别人不同着;在政治与战争的激情中,她从容地演出她纯女性化的一曲又一曲的曲目。

………

少年时候的张爱玲隐隐觉得她儿时生命中一切可恋的东西都长了翅膀在凉润的晚风中渐渐地飞远了。父母离了婚,父亲从花园洋房搬到衖堂房子里,再搬到更小的衖堂房子里,再搬回祖上遗留下来的最后的最小的老房子里去,坐吃山空,钱一点点的少了。

对于张爱玲来说,虽然以前也没有钱从手里过过,可是她从来是衣食无忧的,学费、医药费、娱乐费全用不着操心。渐渐地,不行了,连向父亲要钱去付钢琴老师的薪水也这样的艰难,立在父亲的烟榻跟前,许久许久,得不到回答。由于和父亲本来就是不甚融洽,这种金钱上的磨难倒还是心理承受的准备;令张爱玲最伤心的是:有爱,也会因为金钱而磨掉的爱,譬如和母亲的关系就是因为金钱而一点一点的磨掉爱。

问母亲要钱,起初是亲切有味的事情。在女儿的眼中母亲是辽远而神秘的,甚至在穿马路的时候偶尔被母亲拉着手,便觉得有一种于母爱生疏的刺激性。

然而,再罗曼蒂克的爱一碰到落魄的现实也难免要碎。渐渐地,母亲也穷了。母亲是个清高的人,有钱的时候不在乎,即便后来没有钱了,母亲也绝口不提钱。母亲提钱也好、不提钱也好,纵然也可以不提钱,可现实总是在那儿摆着。在母亲的窘境中张爱玲三天两头问她拿钱,张爱玲为母亲的脾气磨难着,张爱玲为自己的忘恩负义磨难着,生活中说不明白的琐屑与难堪,也一点点地毁掉了张爱玲心中的母亲那罗曼蒂克的爱。

中学的时候,张爱玲看得出母亲为她牺牲了许多,而且一直在怀疑母亲的这些牺牲是否值得。母亲怀疑着、张爱玲自己也怀疑着,张爱玲常常一个人在公寓的屋顶阳台上转来转去,仰脸向着当头的烈日,仿佛一个惶惑的未成年人赤果果站在天底下等待裁判。母亲当然会管她,然而大家心里都有难言的煎熬。

贫穷是没有灵性的。

从富贵之家陷入困顿,对难以把握的失去,有刻骨铭心的伤恸,养成了张爱玲拜物的俗脾气,对于眼前所有格外珍惜,铭刻失去的痛苦之后,才知道拥有的快乐。就像到了晚上,坐在火盆边,就要去睡觉了,一般人都把炭基子戳戳碎,可以有非常温暖的一刹那,“炭屑发出很大的热气,星星火火;散布在高高下下的灰堆里,像山城的元宵夜放的烟火,可以使人联想起古书里记载的唐宋灯市的热闹。”

然而张爱玲不要以速死为代价的绚烂,她用铁钳夹住火杨梅似的红炭基,只是舍不得弄碎它。心想:碎了之后,灿烂地大烧一下就没有了。本来,马上要去睡了,炭基自顾自烧着也无益,可要把这个完整的东西故意捣碎还是非常心痛的。

张爱玲在穿衣饮食上对于拥有的东西也温情地悭吝着,有一件蓝绿的薄棉袍,是母亲和自己都中意的颜色,已经穿得很旧了,袖口都泛了色,因为喜欢,不嫌旧又拿出来穿上身,又赶快月兑下来,惟其因为就快坏了,更是看重它,总要再等有一件同样颜色的,才舍得穿。吃菜也不讲究翻新,好吃的菜才夹了一筷子接下去赶紧说:“明天再买,好么?”永远蝉联下去,也不会厌。

她害怕变化,变化就有危险的失去,而失去是可怕的回忆,她不长的生命中已经有太多的东西永远飞去了,已经成了永远的遗憾了!

张爱玲在同学、朋友的回忆里是一个沉默、懒惰、少友、落寞的影子;没有生气,没有变化,没有激情,整日恹恹地徘徊在不幸家庭的阴影里。她所读的圣玛丽亚学校是上海著名美国教会女中之一,素有贵族化声誉,在读的学生大都来自达官显要、富贵之家。在新派洋务人士心目中最富盛名的上海圣约翰大学是她的子弟学校,专收男生,孙中山曾到圣约翰做演讲,对同学寄托深切希望。学校的校训是:要使学生成为新的、自由坦直的、有思想、有崇高目的和行为的人。为了实现这一目标,学校一直都以管教严格著称。

在张爱玲富人圈子的同学中,也有不少成为家庭的背叛者,像圣玛丽亚学校、圣约翰大学这样贵族化的教会学校的孩子们,也和出身贫寒的师范学校的子弟们一起走进革命者的队伍里。他们意气风发,风华正茂,站在财富、青春和才情的制高点上藐视一切,挥斥方遒,乃至与自己的过去决裂,这样的人大多终身坎坷。

张爱玲没有成为这样的决裂者,实际上她又有什么东西可以决裂?她是教会学校里最不起眼的贫寒子弟;她是学校里少于五分之一的没有烫发的女生之一;别人穿窄窄袖旗袍的时候她穿着老土的宽袖;她没有高跟鞋;别人的父亲开着豪华车出入而她的父亲在昏沉的老房子里躺在烟榻上吞云吐雾……

没落的家族已经培养不出背叛者,已经提供不了背叛者应有的骄傲与盛气。本来可以傲岸狂飙激情的贵族中学里的日子,回忆起来都是暗淡而丢脸的。

中学时期在继母统治下生活着,拣继母穿剩的衣服穿,永远不能忘记的是一件暗红的薄棉袍,碎牛肉的颜色,一直穿不完地穿着,就像浑身都生了冻疮;冬天已经过去了,还留着冻疮的疤——是那样的憎恶与羞耻。只有两件蓝布大褂是自己的。

张爱玲在学校里是穷学生,在亲戚中,渐渐有被周济的穷亲戚的感觉了;中学临毕业的时候,舅母有一次对她说:等我翻箱子的时候要把表姐们的旧衣服找点出来给你穿。张爱玲连忙说:“不,不,真的,舅母不要!”立刻红了脸,眼泪滚了下来,不由得喟叹:从几时起,自己变成被周济的穷亲戚了呢!!

其实也不是真的穷到这样的心酸,只是衬着以前富贵的底子,分外刺眼,自己心中也因为对比而分外刺痛。

虽然依旧在贵族圈子里待着,有的也只是名分了。就像一个站在闭塞的街道当中的爱尔兰姑娘,衣着寒酸,面色惨淡,只有一长串难念的名字和胸口挂着的一枚图案奇怪的勋章表明她和祖上一样是贵族,此外别无所有……

也不对,此外她还有一些自己的东西:她的天才,她的天才梦想,还有从富贵陷于困顿的家庭里长大的孩子大凡具有的对人情世故的早慧。

张爱玲清楚地明了她的所有,与她的一无所有。于是她的努力,努力着凭赤手空拳、毫无退路的奋斗可以到达童年时所梦想的世界:去到有着蓝天下的小红房子的大洋彼岸去、要胜过林语堂、到国外去介绍中国卡通、要循着母亲走过的足迹。

张爱玲的努力终于没有白费,自己怀疑着、母亲也怀疑着是否值得的种种牺牲,终于有了一个圆满的结果:高中毕业那一年以伦敦大学远东区第一名的优异成绩而被录取。

可是,总圆满不了的,因为时代在乱世中,战争爆发了,去英国的梦想变成突然的幻想了。

那么近,近在触手可及的留学梦,随着二次大战的一声炮响便是千山万水发生战争,命运迥然嘎止。

于是张爱玲去了香港大学,又是一个充满了个人奋斗主义者满打满算的计划,发奋用功,揣摩每一个教授的心思,每一样功课总是考第一,甚至有先生给了她十几年自己教学从来就没有给过的分数,而且连得两个奖学金,因为成绩的优异毕业之后还有希望被送到英国去,循着这条路她满有希望成为有出路有前途的人。

然而,又是炸弹,又是无情的炸弹,炸毁了学校所有的文件记录,一点痕迹也没有留下。她的努力又全部被打翻了,回想起来,自己还不如游山玩水、看人、谈天,而但当时却为远大的计划逼迫着,孜孜地忙着,除此认为其他一切的活动与行为都是在糟蹋时间。

张爱玲对于战争更有了除了女性直觉以外的切肤之痛,留学计划两次落空,心里逐渐怀疑起来,那一类循规蹈矩的努力,即使有成就,也是注定要被打翻的吧?

香港之行的港大学习生活使张爱玲第一次置身于在传闻中已经历了无数次的真正战争中,加强了她对乱世的不安感,同时,香港那华洋混杂,每个人都身份不明的城市,感觉完全有别于中国脏乱却熟悉的日夜,那种夸张的众生相,失去了根的浮面的挣扎与努力,杂乱的人与人之间的扭结,一切的归根到底,都引发着她深深的不安。

在那样一个不确定的时间和地点,一切都不可靠,今日与明日转瞬即逝,今日与明日却迥然有别,在这个不可靠的世界里,想要努力抓住一点熟悉可靠的东西,可她依旧什么也没有。

过人的才华在战乱的炮火中是多余的声音。在香港的回忆依旧比高中时代更为强烈的贫穷、困窘与飘零之感。

“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又到了香港,船到的时候是深夜,而且是下大雨。我狼狈地拎着箱子上山,管理宿舍的天主教尼僧,我又不敢惊醒她们,只得在黑漆漆的门洞子里过夜……风向一变,冷雨大点大点扫进来,我把一双脚直缩直缩,还是没处躲,忽然听见汽车喇叭声,来了个阔客,一个施主太太带了女儿,才考进大学,以后要住读的。汽车夫嘭嘭拍门,宿舍里顿时灯火辉煌,我趁乱往里一钻,看见舍监,像见晚娘似的,陪着笑脸上前喊了一声“sister”。舍监淡淡地点了点头,说:“你也来了?”她也没有多寒暄,径自上楼,找到自己的房间。”

梦到这里为止。第二天告诉姑姑,一面说,渐渐涨红了脸;一面满脸含泪;后来在电话里又告诉了一个朋友,又哭了;在一封信里也提到这个梦也哭了,后来在自己的文章里写着这个梦又哭了。

简直可笑——这样一个冷漠理性的人,为了这个梦可以耿耿于怀地哭这么多次,说那么多次——张爱玲从小到大实在难得掉眼泪的。她可以小气地把一点点委屈都记得特别牢,这对于作家是有好处的,多一点患难,多一点枝枝节节,就多开一点花。

她受了一点点生活的伤,可是没有严重到剧烈憎恶的程度,也没有严重到激烈地走极端,刚好只够使她生活得比较切实,有一个安稳切实的底子,对于眼前所有格外吝惜,把一切都好好存起来使这个世界显得更丰富了。

张爱玲太吝惜这个现存的世界了,吝惜到了是非黑白不分,统统爱惜的错误地步。从1942年到1943年张爱玲在沦陷区一夜成名。当张爱玲成名后,将张爱玲成名后的面有得色的照片,放在抗战背景中,中华民族忧愤的集体群相中,显然透着一种隔膜的不和谐。

那是一个泾渭分明的年代,站到这边来,或者占到那边去,没有中间派,同仇敌忾的中国人谁也不承认中间派。那么,从民族正义的视角看过去,张爱玲成了炎黄子孙皆可恨的背叛者。

可是,倘若用张爱玲怜悯别人的态度来看她自己,也未尝不可,张爱玲说过——每一个可恨的人,仔细分析起来都是可怜的。

张爱玲这个看似冷漠恣肆的冷眼旁观者,内心也无时不在承受着战乱纷飞带给她的一个煎熬,生命点滴逝去,梦想一点都没来。

如果她用最常用的字是“荒凉”,那是因为思想背景里有这样惘惘的威胁。

从儿时的憧憬,到读书时代为憧憬所作的一切的切切实实的计划,一次次都落空了,一次次可以把握的努力,可又有多少半路杀出来的偶然?“我们自己哪儿做得了主啊?”这是张爱玲的心声。

于是,在怀疑论的威胁中急急地抓住,孜孜地忙碌。“出名要趁早呀!来得太晚的话,快乐也不那么痛快。”她不停地自己催促自己:“快,快,迟了就来不及了,来不及了!”她有一个目标朦胧地在那里,张爱玲挂念着,向上,向上。究竟怎样向上,她自己也不知道,不知道有没有选择,不知道要不要选择。何去何从?何去何从?何去何从???

张爱玲洒泪回眸着自己这么多年来所走过的路,在这漩涡急急的时代里,谁又能做得了命运的主?张爱玲能够吗??

注1:近期因为家中有病人,更新缓慢,希望得到朋友们的谅解。

注2:提前祝愿朋友们国庆节快乐,节假日出去走走、出去看看,会舒心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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