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适在上次张爱玲刚来美国就匆匆来拜访自己以后,也特意查了一回资料,理清了胡张两家的深远渊源:
光绪七年(1881年),张爱玲祖父张佩纶曾写信介绍胡适的父亲胡铁花去拜见清代大官吏吴大澄,由于张佩纶的引荐使胡铁花后来的事业发展腾达,这就是胡铁花事业成功的开始,从一般知州直至最后升级为台东知州,这在当时属于为现在的地市级;在清朝的台湾,这个官职不算小,而胡铁花最为闻名于世的是他的诗才,他还是著名的大诗人。而当张佩纶后来背时被贬谪,胡铁花感恩图报,专门寄信并封了二百两雪花银子接济张佩纶。由于这样的世交往复,这使得胡适再次看见张爱玲的时候,就觉得更加亲近与亲切了。
几天以后,张爱玲又专程去拜访了胡适,她是真心敬仰他,倒不全是为求助。这次拜访,是张爱玲第二次来到胡宅。这一次,她是一个人来的。没有了炎樱的插科打诨,她与胡适谈得更加长久,也更加深入。
上次是在客厅,这次是在胡适的书房里。很简单的中国式书房,整个一道墙上一溜书架,像是定做的,整个四壁都高齐屋顶的书架,但是没有搁书,全是一叠一叠的文件夹子,多数是乱糟糟的露出一截子纸张。
这时候的张爱玲心头豁然清朗:也许,这也就是她自己今后在美国的生活吧。这种方式比较适合她,因为她是不喜欢存书的,她以为存书有那么几本就可以了,像《红楼梦》那样的书,是可以看一辈子的。其他的书,看了,记在脑子里,记不住的,说明此书确实不值得存留,连脑子都记不住,还存它干什么用。
张爱玲还认为自己到了国外,就更不能提存书了。这里的图书馆是一个世界书库,必要的中国图书,去哥伦比亚图书馆,一般都能够借到。而自己在美国的流动性比较大,时常搬家,便更是谈不上存书一说了。
张爱玲仔细看了胡适正在工作的桌子,桌子不仅是中国式的,而且是中国古式的,桌上摊着几本线装书,书页上墨迹尚未全干——似乎刚才胡适先生正在上面做眉批。
张爱玲心里轻松,与胡适的交谈也轻松。胡适微笑着,又提到张爱玲的《秧歌》这本书,实心实意地称赞:“你的《秧歌》,我看了两遍,近年所有中国小说,这本可算是最好的了。的确已经做到了‘平淡而近自然’的境界。”
张爱玲心中感激,可是这样面对面的被夸奖着,反而不好意思说话了。在交谈中张爱玲再次感觉到如对神明。
虽然在交谈中也会碰到张爱玲的尴尬处、痛楚,张爱玲总是保持沉默,保持着一个有教养的中国知识女性的礼节,但是胡适也很敏感,会轻松的绕过这一话题,将谈话像扳道岔一样转移到另一个议题上。
他们对中国古典文学进行了评论,尤其是对明清小说。张爱玲向胡适再一次表示:有机会一定要把《海上花列传》、《醒世姻缘》译成英文,让它们有机会成为世界名著。她与胡适的看法是同样的、一致的:认为这两部小说实在是应该列入世界名著的行列。
这次谈话使胡适对张爱玲深厚的古典文学功底和敏锐的文学领悟极为赞叹,他鼓励张爱玲尽快去做这项有意义的工作。
这时候时间已是黄昏的时候,胡先生坐在桌前的藤椅上,室内光线幽暗,落日的一抹余晖从窗格子里照进来,照在他的脸上,有那么一层柔和的光晕。
他们就这样随便的聊着,聊着中国大陆;聊着纽约的哥伦比亚图书馆,这时胡适对张爱玲说:“你要看书可以到哥伦比亚图书馆,那儿的书很多。”其实张爱玲心想:初来乍到,衣食无保,哪里还有心情去大图书馆观光呢。
聊起张爱玲的祖父张佩纶,胡适说:“说来也巧!我父亲认识你的祖父张佩纶,他还帮过我父亲一个大忙!”
张爱玲一震说:“是吗?可惜,我们家里从来不提祖父,我对我的祖父了解得太少了。”在张爱玲的眼里,胡适宛如神明,是遥远而不可及的。即使如今面对面了,也仍然觉得很遥远,觉得很神秘。然而她家与他家有过那么多的渊源,他们之间隔着那么遥远的记忆长河,这使得她忽然觉得两人的关系也更加亲近了。
这时候张爱玲又想起姑姑曾经说过他们一起打牌的情景;还说起抗战胜利后胡适有一次回国,报纸上登出他笑容可掬走下飞机的照片来,胡适笑容满面的像个猫脸的小孩,打着大圆点图案的蝴蝶式领结。姑姑笑着叫大家看报纸上的照片说:“胡适之这样的年轻哦!”张爱玲也看了当时报纸的新闻照片,有些模糊,可是“胡适”这个名字却一直深深地刻在她的脑海里。而现在,胡适就这样近地坐在她的面前。这些事情好像就发生在昨天一样,连姑姑说话时那羞涩的笑都如在眼前。哦,不见姑姑已经有3年了。
同胡适说着这些前人往事,张爱玲想起了父亲那间阴沉沉的大书房,房里层层格格的书架子,还有书架上累累的藏书,书籍中散发出幽幽冷香,这些立刻就好像在鼻端眼前了。张爱玲记得自己就是坐在父亲的书桌前看完《胡适文存》的。《海上花列传》则是父亲看了胡适的考证去买来的,也是父亲的最爱。张爱玲还记得自己把《歇浦潮》、《人心大变》、《海外缤纷录》等等这些书,从父亲的书房里一本一本地拖出去看,就这样渐渐地长大了,离开了家、离开了上海、离开了中国,来到这个陌生的国家。
现在看到胡适先生的家里和她父亲的家一样,胡先生的书房也是像父亲的书房一样,一样的书架子,一样阴沉沉的冷香,她看见他,就像看到了自己的父亲——另一个父亲,比自己父亲张廷重更接近她心目中理想的一个父亲。
张爱玲的父亲张廷重,这时候已经去世了,而张爱玲早已经原谅了自己的父亲。当她满街寻找从前父亲带她吃过的小香肠面包时,她才清楚地知道,她还是那样的爱着自己的父亲。
这第二次拜会胡适回来,张爱玲的心久久不能平静。
他们第三次的见面是在张爱玲临时住处的“救世军”宿舍,胡适先生来访张爱玲。这让张爱玲又惊又喜。张爱玲无可奈何地微笑着,仿佛主人因为拿不出一点像样的东西招待客人而觉得抱歉,又或是小户人家被人穿堂入户的那种窘。胡适亲自来看望她这使张爱玲久久不能忘怀。
那一天,胡适来访,张爱玲请他去公共客厅里就坐。张爱玲自己也是第一次进到这里,客厅像一个黑洞洞的礼堂,是提供给大家互相联谊的地方。张爱玲第一次在此接待客人,而且是接待胡适这样尊贵的客人,这个阴冷空旷的客厅让张爱玲很是尴尬,自觉很是无奈。
而胡适涵养极深,不以为意,却连连称赞:“这个地方很好啊,此地空阔有气魄,不错不错。”张爱玲听了也不符和,也不抱怨,只是静静地听胡博士说。他们就在这个破旧的大礼堂里谈些古老的文学旧事,竟有一种相得益彰的感觉。
坐了一会儿出来,胡适一路四面看看,仍然说这地方好,而且态度那么诚恳,大大减轻了张爱玲的不安。还对张爱玲能够吃苦颇为赞赏。
过江风扑头盖脸地吹过来,分别时,张爱玲送胡适到大门外,两人又站在台阶上继续说话,胡适的大衣在风里微微摆荡,成年的男子,只有一种萧瑟的美。张爱玲望着胡适,再次视如神明,连冷也忘记了。
时间已经是深冬,冷风隔着街,从哈得逊河上吹过来。对面街口露出一角空滢的、雾蒙蒙的灰色河面,河上烟雾缭绕。胡适望着河面,望着河面上的雾,一刹那,老人已经被河上的雾迷住了,兀自怔怔地看着,不知道思绪飞到了哪里,但脸上还保留着笑容。
张爱玲顺着老人的眼光也向雾蒙蒙的河面望去,静静的没有生命般的沉缓,只听见十万八千里从时代的深处吹出来,吹得眼睛发湿,渐渐睁不开了。
与胡适先生告辞时,不知是张爱玲自己的眼睛模糊,还是胡适的眼睛也模糊,张爱玲感觉双方好像都有些心不在焉,不知飘向了哪里去?大家没有多说什么,就心事重重的分手了。
张爱玲望着胡适的背影,他的围巾裹得严严实实的,脖子缩在半旧的黑大衣里,厚实的肩背,头脸相当大,整个凝成一座古铜半身像。
这次胡适的来访,是张爱玲与胡适的最后一次见面。
张爱玲和胡适后来还有过最后一次电话联系,那是在感恩节的晚上。
当年感恩节那一天,胡适又邀请张爱玲同去吃中国馆子。胡适很想再次与这个极有才华的晚辈深谈一次。因为这样对中国文学的投机交谈在美国简直就是绝无仅有的,这就如同在纽约想吃一顿正宗的徽菜一样难寻。(胡适是大陆安徽绩溪人)于是电话邀请张爱玲出来一道过感恩节。
那天晚上,刚巧张爱玲随炎樱一起去了一个美国女友的家里去吃烤鸭,吃了有半天的时间,张爱玲喝了一点葡萄酒,出来的时候,人已微醉了。其实,身为异乡客,说着英语,过着洋节,吃着西餐,张爱玲呆在不认识的人群中,却比在海船上更加孤独寂寞。
她是一个没有根的人,即使从前有过,也已经连根拔起了,好像蒲公英的种子被风吹送,却找不到落脚的土壤。
那天感恩节,张爱玲醉醺醺的走在美国的马路上,新寒暴冷,黑夜里深蓝的街道显得特别干净畅亮,满街的灯火橱窗,霓虹灯红绿晶莹可爱,恍惚中张爱玲觉得自己仿佛走在上海的霞飞路上,不觉地神经质的兴奋起来,上海的冬天、霞飞路上的霓虹灯闪闪烁烁,和纽约好像、好像。顶着风雨张爱玲炎樱一路说说笑笑,俨然回到了四十年代属于她的夜上海。可是纽约毕竟不是上海,她没有家了,没有家了。
由于醉酒后先前的食物没有消化,又遇到风寒夹击,一回到家里张爱玲一阵心悸,胃也跟着抽搐起来,随后就是翻江倒海一般难受,好不容易把食物全吐了出来。刚吐完,就接到胡适的邀请电话,约她一起去吃中国馆子。
张爱玲婉言谢绝,告诉胡适自己刚吃了回来,而且吐了,又说不能和胡先生一起过感恩节,很是遗憾。挂上电话之前胡适嘱咐她要当心身体,张爱玲仿佛是受了委屈的小孩子被亲人安慰一句反而更加委屈,忍不住眼圈都红了。张爱玲感觉到了一种久违了的被关怀的温暖。
张爱玲知道胡适是怕自己佳节寂寞,才来相邀的。美国深冬的夜晚,一个年过六旬的老人,冲寒冒雪,只专为抚慰一个女子的寂寞。那顿饭虽然没有吃上,然而那种关怀,却使得张爱玲的胃里终于有一点暖和起来。
我们设想一下,如果这次张爱玲应邀了胡适的邀请,他们今后会不会有什么事业上的合作??会不会有什么文学上的再次共同遐想??会不会有什么思想上的再次迸发激情??会不会擦出什么样的爱情火花……??
听完电话,张爱玲一定落泪了吧。
尽管我们没有什么证据——如果有的话,那就是张爱玲对胡太太江冬秀有些不以为然,第一次见面,张爱玲形容胡太太“态度有些生涩”——这里我判断是不是张爱玲爱上了这个男人,这个比张爱玲大26岁的男人。后来的赖雅是不是就充当了胡适的替身,我们不得而知。(张爱玲的第二个丈夫赖雅比张爱玲大30岁)
在写张爱玲与胡适章节时,今年冬天我花了很多的时间在上海图书馆看了大量的胡适的跌宕起伏的人生资料与胡适的生活资料:胡适是留洋学子,而江冬秀只是他安徽老家的一位大字不识的小脚女人。为了这个不般配的爱情,胡适做过很多努力想挣月兑这个婚姻,并且有过多名传闻女子进入过胡适的生活。然而,没有人知道江冬秀是怎样的一个泼辣女人,胡适为了自己的地位、名声和面子终究没有挣月兑掉江冬秀,而只能是一辈子牺牲自己的爱情了。虽然,胡适的红颜知己数不胜数;虽然,胡适做过n次的挣扎与反叛。胡适也终究还是没有斗得过江冬秀,没有逃月兑掉江冬秀的“魔掌”,无奈一辈子只得生活在这个小脚女人与没有任何文化、没有沟通的乡间妇人的阴影里。
写到这里,我不得不为胡适的自我牺牲精神而崇敬他;也不得不为胡适的无奈而叹息;更不得不为胡适的无爱生活而感到极度悲哀。没有爱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我们国家的一流学子也没有能够逃月兑掉这个悲剧。
1962年,胡适在台北的一次宴会讲演后突然逝世。(此时胡适接受了蒋经国的邀请在台湾就任中央研究院院长)消息传来时,正是张爱玲在悉心侍奉她重病的第二个丈夫赖雅,此时的张爱玲生活在自己给自己找来的苦难的日子里。
胡适去世了,张爱玲也仅仅淡淡地想过:如果能像胡适先生这般地仙逝,是无疾而终也好、是猝死也好,也是人生的一种福气吧。以胡适先生谦和宽容的性格,他应该有这样的死法。人生能有这样的结局,是一种幸福。同时张爱玲深深为她的美国丈夫赖雅先生的病感到同情与难过。这是后话。
胡适逝世,张爱玲在美国写了一篇悼念文章《忆胡适之》,追念这位长者,其中一段写到胡适亲自去看她的情景,文字平淡却有感人的力量:
“我送到大门外,在台阶上站着说话。天冷,风大,隔着条街从赫贞江上吹来。适之先生望着街口露出的一角空镑的灰色河面,河上有雾,不知道怎么笑眯眯的老是望着,看怔住了。……他围巾裹得很严的,脖子都缩在半旧的黑大衣里,厚实的肩背,头脸相当大,整个凝成一座古铜半身像。我忽然一阵凛然,想着:原来是真像人家说的那样。而我向来是相信凡是偶像都是有‘粘土脚’,否则就站不住,不可信。我出来没有穿大衣,里面的暖气太热,只穿着件大挖领的夏衣,倒也一点都不冷,站久了只觉得风飕飕的。我也跟着向河上望过去微笑着,可是仿佛有一阵悲风,隔着十万八千里从时代的深处吹出来,吹得眼睛都睁不开。那是我最后一次看见适之先生。”
那一幕,永远地记载在张爱玲的记忆里,并通过她的《忆胡适之》,留给了所有人,留给了我们所有的张迷们。
张爱玲2次拜见胡适,胡适1次回访张爱玲,于晚年落寞的胡适而言,也多少算是一个“解人”、“知音”。张爱玲懂得末路英雄的孤独,这种“懂得”更使她珍惜他对《秧歌》的评价,亦更使她感激他早年的小说考证对她后来人生道路的影响。胡适在台湾去世的消息传来,很使张爱玲感到一种悲伤。此后,张爱玲每每翻开那本胡先生圈点过的《秧歌》,总会想起先生的微笑……
张爱玲还在她的这篇悼文《忆胡适之》里,这样为胡适评价胡适对中国文化的贡献:
“我屡次发现外国人不了解现代中国的时候,往往是因为不知道五四运动的影响。因为五四运动是对内的,对外只限于输入。我觉得不但我们这一代与上一代,就连中国大陆上的下一代,尽管反胡适的时候许多青年已经不知道在反些什么,我想只要有心理学中所谓民族记忆这样东西,像五四这样的经验是忘不了的,无论淹没多久也还是在思想背景里。”
张爱玲在美国的最后几年翻译完成了她最后的作品《海上花列传》,她把这部中国的著名大作译成英文在美国流传永存。她完成了胡适的遗愿,要把《海上花列传》译成英文使其排列在世界名著内,同时也完成了她自己一定要把《海上花列传》译成英文的夙愿,使《海上花列传》走向世界名著的舞台。
胡适之(1891年12月17日——1962年2月24日)汉族,享年71岁。现代著名学者、诗人、历史学家、哲学家。因提倡文学革命而成为新文化运动的领袖之一。
注:春节大假过去,今天是大年初七,是2012年的第一个工作日。爱人今天也开始上班了,我也开始了在键盘上敲敲打打的幸福生活,希望在2012年,完本我的这部作品。这里再次感谢我的朋友们、张迷们、读者们,谢谢你们的支持、关注、喜欢,再次谢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