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6年2月,转眼间张爱玲来美国已经有四个月了。张爱玲来到美国以后,原以为她的英文小说《秧歌》会给她带来一些版税的收入。但事实并非如此,那些评论家的“好评”,都是带有目的和政治背景的。《秧歌》一出版后,因销路不好,便无法再版,这从另一个方面给张爱玲提出了警戒,自己不熟悉的东西是千万不能再写的。
后来出于对生活的考虑,宋淇曾劝过张爱玲,要她不妨先写一本畅销小说,奠定了文坛上的地位再说,而且还向她建议一个容易讨好的题材,只要动笔写就行。
但是张爱玲的回答是斩钉截铁的,她说:“不!我绝不写自己不想写的人物和故事了。”态度如此坚决。从中我们可以看出《秧歌》与《赤地之恋》对张爱玲的教训有多大。
她的英文小说《秧歌》虽然由纽约司克利卜纳出版社出版了,但是由于销路平平,出版社没有再版的意思,因而司克利卜纳出版社对于《秧歌》很是失望,也没有对张爱玲新作品的出版有什么承诺,所以《秧歌》并未有给她带来多少经济收益,她又没有什么新作品出版。作为一个职业文人,这无疑会给她带来经济上的窘迫。于是,张爱玲不得不另谋出路。
按照时间规定,张爱玲在女子职业的宿舍时间到了住不下去了,这是一种政府短期救济行为的避难所。但是,她的生活久久没有多大的起色。在这个美利坚众合国的国家里,她还没有办法弄到固定的收入。
她于不得已之中,只好向一个专门为有前途的作家提供写作环境的基金会请求帮助。这个写作文艺营叫做“麦克道威尔”文艺营。
麦克道威尔文艺营创建于1907年,是由著名作曲家爱德华·麦克道威尔的遗孀——玛琳·麦克道威尔夫人创建的,主要是赞助有才华的文学家和艺术家写作、创作的地方。
它坐落在新罕布什尔州的山谷之中,占地420英亩,包括40多栋大小房舍、别墅、工作室和图书馆,是一座远离尘嚣的僻静庄园式的文艺营。这个僻静带有典雅风格的庄园,确实景色宜人。由40多所房舍构成的文艺营建筑群里,其中包括28所大小不一、彼此分开的艺术家工作室,一所图书馆,十来所宿舍和一所文艺营大厅(大厅是作大型社交中心和管理中心之用)。这里所提供的读书写作条件是十分优厚的。而这些房子有的建在草坪上,有的是建在一片中等规模的森林中。
1907年在麦克道威尔夫人玛琳50岁的时候,她创建了这个麦克道威尔文艺营,为了维持文艺营的开支,玛琳以独奏音乐会的形式四处筹款。她想为更多的有才华的文艺家们提供一个安静舒适的环境从事创作,如作家、音乐家、画家等有一个生活安逸、环境优美的地方,设想让许多有才华的艺术家得以摆月兑世俗生活的干扰,让他们在没有任何负担的情况下完成他们的作品。
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出,对于有生活积累、有天才而无创作条件的艺术家们来说,这种文艺营是最理想的创作场所。而这种文艺营在美国还不止一所,这不能低估它们对现代美国文艺事业所作出的贡献。这个麦克道威尔文艺营一直延续了几十年,有不少美国作家在这里孕育出了新的作品。
1956年2月13日,张爱玲向位于新罕布什尔州彼得堡的麦克道威尔文艺营寄了一封申请书,提出了居住的申请。张爱玲是这样写的:
“亲爱的先生,夫人:
我是一个来自香港的作家,根据1953年颁发的难民法令,移居来此。我在去年10月份来到这个国家。除了写作所得之外别无其他收入来源。目前的经济压力迫使我向文艺营申请免费栖身,俾能让我完成已经动手在写的小说。我不揣冒昧,要求从3月13日到6月30日期间允许我居住在文艺营,希望在冬季结束的5月15日之后能继续留在贵营。
张爱玲敬启。”
张爱玲请女子职业宿舍的她的代理人玛莉·勒德尔作保,又找到了司克利卜纳出版社的主编哈利·布莱格和著名小说家j.p.马昆德做她的担保人。果然,不久,事情获得成功,她的申请被批准了。
3月2日,文艺营即写信同意接纳她。3月中旬,她结清了女子职业宿舍的账目,离开了纽约。
在这个像世外桃园一样的地方,张爱玲的生命轨迹再次发生了转折。
3月中旬的那一天,张爱玲离开了纽约,先乘火车到波士顿,再转长途巴士来到风景优美的新罕布什尔州。到了彼得堡市区,又雇了一辆计程车,到离市中心数英里外的郊外“麦克道威尔文艺营”。真可谓是“长途跋涉,舟车劳顿”。
彼得堡的冬天,天晴得早。前几天这儿刚刚下过一场大雪。张爱玲坐在计程车里,衣衫单薄,感到一种从未有的寒冷。离市区越来越远了,外面是漆黑黑的一片,什么都看不清楚。忽然,张爱玲看到前面有一座灯火通明的大厅和几十所透着灯光的小房子。远远望去,那样子就像是欧洲中世纪的小城堡。灯光揉揉的,乐音袅袅,恍如世外仙境。
“这是中国的桃花源吗?”。张爱玲想着便笑了。车子越开越近了,可以看到门前车道两旁耸立着的参天大树。地上残雪未消,踏上去“簇簇”有声。“麦克道威尔文艺营”就在张爱玲的眼前。
张爱玲忽然有了一种“回家”的感觉。对于张爱玲来说,家的概念恐怕只能保留在精神领域了,所有有形的家,父亲的家、姑姑的家、甚至她自己那个成立了没有几天的两个人的小家,最终都是靠不住的。她能够永生依存的,只有她心目中始终留有神圣地位的写作之家,文学之家了。
麦克道威尔文艺营就在眼前,这是真的吗?柔和温暖的灯光从文艺营宽大的窗子里面汩汩淌出,而四围的树林里的残雪,仍然闪着暗暗的蓝光。在路上接连奔波了六七个小时的张爱玲,终于找到了一个临时避难所,终于找到了自己临时的“家”。
站在门外,张爱玲听到了里面觥筹交错的声音,听得到里面的欢笑声。她默默地在心里说:“你好,麦克道威尔!我来了!”
张爱玲来到麦克道威尔文艺营之后,被安置在女子宿舍,分配给她一间幽静的自己单独的工作室,这对张爱玲来说比什么都重要。这里的生活情景非常适合他的性情,大部分时间是独处,而一小部分群聚时间,她也可以在喧闹的聊天中,仍然独立着自己的孤独。经过6个月的等待,张爱玲觉得,她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了。
35岁以前的张爱玲,一直生活在大城市天津、上海、香港,像麦克道威尔文艺营所在地这样的寂静的乡野景致,她还是初次领略。白天,她惟一的伙伴是那些在树枝见窜来窜去的松鼠,而且只能从窗口望着它们;晚上,就只有山里冷冽的寒风呼啸着掠过屋顶。许多人喜欢这种不被打扰的生活环境,但张爱玲不行,她喜欢繁华热闹的大城市,街上应该有闪烁的霓虹灯和布置漂亮的宽大橱窗,熙来攘往的人群必不可少。而这一切,这里都没有。但她仍然很庆幸有这样一个落脚的地方。她在美国举目无亲,毫无依靠,这里就是自己的一个暂时的家了。
文艺营的日常生活安排是很有规律的,也是完全站在艺术家们的立场上,为他们考虑的。早晨,各位作家集中在一起共进早餐。餐毕过后,各人回到自己的工作室各抒其才,埋头工作,互不干扰。为了避免干扰他们创作构思的连续性,管理中心则由工作人员将午餐篮子放在工作室的入口处,任作家他们随时自取所需;下午4点钟以前,不允许集会,到了4点以后,作家、艺术家们又可以重新相聚,或娱乐,或谈笑,或聊天、或休息、或喝鸡尾酒,放松放松,如同世外桃源。晚餐又是集中在文艺营大厅中享用,这是给大家的一个交流的平台。
这个交流平台更像一个文艺沙龙,有人朗诵自己的新诗或是旧作,有人表演一段戏剧片段,有人出个刁钻的谜语让大家猜,也有人刚刚杜撰了一个别致的笑话或是游戏——而所有这些节目的选择与主持都是一个幽默诙谐的智慧老人所决定的,而这个老人的名字叫“赖雅”。
张爱玲的写作习惯是昼伏夜出,所以极少参加集体活动。然而偶尔兴致来了,也会到大厅里坐坐,她立即便注意到了这位幽默睿智的老人。这位老人身形庞大,花白胡子,像个圣诞老人。而他的举止言谈也像是圣诞老人带给大家快乐,他是人群中的中心,那风趣的谈吐,蓬勃的兴致,随时随地都引得众人与他一起扬声大笑,随便什么一件事情,经他叙述出来,便有了诗样的意境,戏剧般的魔力。张爱玲坐在角落里,静静地听他说话,会心地笑了——张爱玲是懂得欣赏幽默的艺术的,她同时也欣赏了这个老人。
从激烈的政治环境中走出,进入紧张的谋生挣扎,又遇刚到美国后的各种调整,直到此时,张爱玲才算身心全部放松起来。她无需再去为了谋生而应接一些她并不熟悉的题材,张爱玲夜间写作,近午时分才起床,生活得悠闲自在,平静舒适。张爱玲虽然不喜欢在草地散步,但将帆布椅放在大平台上,漫无目的的放眼绿色庄园,静听丛林中各式鸟儿的啼叫,便觉得人生至此似乎已经停格。
有这样长的一段时间来观察时空,真是生命的奢侈。
张爱玲在这段时间里感觉心中存积多年的阴翳不知不觉地飘走了,换上的是一种轻松、恬淡的平静心绪。仅仅很短的时间,她的面容圆润丰满起来,气色健康红润,精神平静如水,加之她喜欢颜色对比强烈,款式古朴雅典的衣着,在这片静谧的庄园里,显得格外有神,气度不凡。
本来,张爱玲对自己的创作才能是极为自信的,而《秧歌》没能如她所希望的畅销,以及《赤地之恋》的失败,都让自己的自信大打折扣,她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这个一向自恃才高的女人,在无法欣赏她才华的异国里,有一种如履薄冰的感觉。
这几年饱经动荡漂泊,张爱玲终于短暂有了这么一个“洞天福地”般的写作环境,当然是备感欣慰的。她提交的是一篇长篇小说计划,她希望能在这里写出她继《秧歌》后的第二本英文小说。她打算写的这篇长篇小说也就是让她在国内走红的《金锁记》的基础上展开来写的扩写本,暂定名为《粉泪》(pinktears)。她对《金锁记》很有信心,她希望能借此书在美国出版发行,创出自己在美国的写作事业,在美国文坛占有一席之地。
她少年时候的崇拜的林语堂此时也在美国从事英文写作,林语堂的英文小说《京华烟云》甚至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的提名。林语堂是她的奉从榜样。张爱玲把全身心都投入到文学创作中去,很少参加社交活动。
在这里,张爱玲即不认识人,也有些不适应北美寒冷的气候。这里气温常在零下,冬季最寒冷的夜晚,气温甚至会降到零下34度,如此寒冷的气候,生长在中国南部上海的张爱玲一生中都没有经历,这里的炉火必须终日不息才能维持温暖。她费了好大的力气,才逐渐适应这么冷的气候。同时她也欣喜地发现这里远离尘嚣,环境清幽,的确是个适宜写作的好地方。张爱玲的《粉泪》就此展开了真正的扩展写作。
在下午和晚上的社交时间,她见到了文艺营中的其他人,这让她相当惊奇。就专业来看,从音乐到雕塑,几乎无所不备;就风格看,从通俗到前卫,也无所不包。张爱玲知道,自己进入了一个艺术家的世界。
当这里的营员们都知道来了一个不爱说话的、漂亮的东方女作家时,由于美国人尊重任何人的个性,一个不爱说话的人一定有她不爱说话的理由。也就各自谈各自的去了。
人的一生逃不掉一个“缘”字。张爱玲也许没有想到,她将在这里再次遇见一个改变她命运的男人。她死灰般的心里将再次燃起了熊熊的激情之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