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和赖雅的生活就在这种平静中维持着,然而突发事件意外使他们的生活发生了巨变。
1964年6月20日,一架飞机在台湾的中部坠毁。这件事情却直接波及影响到远在美国的张爱玲的生活,因为张爱玲忽然失去了通过写作剧本获得稿酬这一主要经济来源。这是一次“蝴蝶效应”的案例。
事情起因极其偶然,在这次空难中死掉的这个人叫陆运涛,陆运涛是香港电懋电影公司的老板。此人是新加坡一个集团的首脑,也是香港电懋电影公司的大力支持者,这个集团控制着香港电懋电影公司。这架飞机失事,远在天边,因而直接影响到张爱玲当前的收入。
在过去多年的经营中,虽然电懋电影公司从来都不是陆运涛在新加坡集团公司获利的中心,但由于他本人很喜欢电影,对电影制作也很热心,所以多年来他一直支持着电懋电影公司。如今,因为他的死电懋电影公司失去了这一大投资靠山,电懋电影公司从此一蹶不振,士气涣散,眼睁睁地被迫面临着瓦解的困境。
张爱玲为电懋电影公司刚刚才写完的最后一个本子是根据艾米莉·勃朗特所写的《魂归离恨天》而改成的中文本。那么这个刚刚完本的剧本,现在也就没有了拍摄成电影的可能性。更糟糕的是,宋淇一直是电懋电影公司的制片人,宋淇也打算离开电懋电影公司,自谋出路了。宋淇的离去,使张爱玲便失去了数年来最为主要的经济来源。
这些年来,为电懋电影公司写剧本一直是张爱玲的一个主要经济来源。不用说我们都知道那是多亏了作为电懋公司的电影制作人宋淇的周旋。电懋电影公司的解散,意味着从今往后,张爱玲的“财路”就此中断。
怎么办呢?以当时他们的生活状况而言,应该是算相当困窘的。除了张爱玲和赖雅各有一笔数目很小的版税费和赖雅每月52美元的社会福利金外,他们没有任何外来的固定收入。可是,这一切尚不够他们维持最低的生活需要。怎么办呢?张爱玲只好想尽一切办法节约开支。
在电懋电影公司解散后,张爱玲立马决定她先是把他们刚租的简朴公寓“皇家庭院”的家搬到了黑人区中的肯德基院,黑人区的肯德基院是属于政府办的廉价公寓所在地,他们还可以勉强支付租金。另一方面,张爱玲想尽办法寻找工作的机会多增加收入补贴家用,他们生活来源的问题仍然必须抓紧解决。
张爱玲通过朋友勒德尔卖给美国《记者》刊物一份文章areturntofrontier(名叫《重回前线》),得到稿费200美元。但是这篇文章把台湾称作“frontier”,引起了王桢和的注意和不满,从而使王桢和他那一班年轻大学生的强烈不满,他们向张爱玲提出了抗议,但是张爱玲因为生活的重负实在顾不上答理他们。
那时,麦卡锡已经从台北调回美国,供职于“**”,张爱玲想方设法又找到了麦卡锡,希望能够在麦卡锡的帮助下得到较多的翻译任务,麦卡锡答应帮忙。
由于麦卡锡指示他的下级多给张爱玲翻译任务,并给了她最高的酬金。在麦卡锡的帮助下,张爱玲得到一些写广播剧本和翻译的机会,这大大的帮助了张爱玲缓解了生活窘迫的燃眉之急。在随后的两三年时间里,张爱玲为“**”的广播节目改写了不少的剧本,还将西方的小说改写成广播剧本,她写出的第一个广播剧本就是陈纪莹的《荻村传》。在此后,张爱玲还改写了几部西方小说,其中包括莫泊桑、亨利、詹姆斯以及苏联小说家索尔斯肯尼顿的成名小说《伊凡生命中的一天》及《玛曲昂娜的家》等作品。
本来,深禀中国古典传统的张爱玲对这些作家的作品向来是不以为然的,然而为了谋生,她连抱怨的话都没有。只是不停地写,方可解除她与赖雅的生存之忧。
受麦卡锡之命,负责接洽约稿工作的“**”中文部编辑高克毅在自己的纪念文章《张爱玲的广播剧》里回忆了自己与张爱玲的三次见面,高克毅在他的回忆录里这样写道:
“第一次,她到华府西南区‘**’的总部来交稿,果然是一位害羞、内向的女作家,她不肯涉足我们的办公室。我接到外面接待处的电话,出来迎接,只见一位身段苗条,穿着黑色(也许是墨绿)西洋时装的中年女士,在外厅里徘徊,一面东张西望,观看四壁的图画。那天我回家告诉太太,我的太太梅卿说:‘啊呀!张爱玲是我在上海圣玛丽亚的中学同学呀。’当时我们就跟她接头,要请她吃饭聚一聚,可是被她委婉而肯定地推辞掉了。”
张爱玲素来内向,不喜见人,推拒约会也是意料中的事情。不过她对母校情感较厚,难得他乡遇故知,却连旧同学之约也退掉,除了生性孤僻之外,我猜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因为她的这段时间生活窘困、自觉潦倒,故而不愿应酬他人。因为席间大家叙旧之际难免会说起现状,让她如何向人交代自己瘫痪在床的丈夫与穷困到要改写广播剧来谋生的窘况呢?而且吃饭之后,要不要还请?要不要礼尚往来?这些,都是注重礼仪的张爱玲所深为忌讳的。
宁为人知,勿为人见。张爱玲知道,人们对于她一向是有着许多传言的,而她因为向来觉得自己乏善足陈,难得有些什么给人家讲,倒也不愿意去分辨。不过要她自己登台演说,有问必答,却是做不出来的事情。
自己嫁给了一个年长近30岁的过气作家,总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吧?嫁得老已经够难堪的了,还要穷;只是光穷也好说,也能够捱着过,还要病,别的病也就罢了,又是中风,而且瘫痪,真是自己说起来也觉得特腻歪、腻烦。
其实,人与人之间最安全的距离就是最好只是相识,而没有关系。一旦人们的关系被某种概念所定义,就会不安全、而且有压力,诸如同事、同学、朋友、亲戚、上下级、合作方,甚至夫妻、家人、对手、仇人……倘若这些关系不得不发生,那么唯一可以做的就是刻意维持空间的距离,将交往的机会与危险系数降至最低。张爱玲是个精明人。
高克毅接下来的回忆充分说明了张爱玲因为生活的窘困、自觉潦倒而不愿应酬他人,高克毅写道:
“第二次,也是为了谈稿子的事,我去东南区宾夕法尼亚大道附近她和她先生租居的公寓,登门造访。我以为总可以瞻仰一下那位老作家的风采,也就是跟张爱玲在麦克道威尔文艺营结识以至结婚的赖雅先生。可是她告诉我,他卧病在床,不能会客。”
“不能”会客是原因,“不愿”会客是根本。这时的赖雅已经病入膏肓,原本健壮的他如今瘦得皮包骨头,是严重月兑水的一个老人。不要说高克毅这样的“无谓闲人”,就是上次赖雅的表哥来看望他,他都予以拒绝了。骄傲的赖雅与张爱玲,都是不愿意面对旁人的惊讶而怜悯的目光,不愿意把自己的伤口赤果果地展现在外人的面前。
至于高克毅与张爱玲的第三次见面,是高克毅替夏志清夏济安俩兄弟和陈世骧约见张爱玲的一次见面,也就是夏志清教授与张爱玲的第二次见面。高克毅继续回忆写道:
“第三次,也是一次值得回味的一次见面,那年‘亚洲学会’在华盛顿举行年会。夏志清兄从纽约来宣读《西游记》论文,他的兄长夏济安从台北来美国不久,也自加州赶来开会,并提出讨论《西游记》的论文,他们哥俩珠联璧合。我的同事吴鲁芹是夏氏昆仲的好友,他们告诉我,他们很想见一见张爱玲。我于是在会后约了他们兄弟两位,还有他们的老友加大教授陈世骧,驾车同往东南区,好不容易接了张爱玲出来。我同夏济安是初次见面也是惟一的一次见面。我早年曾在上海《西风》杂志撰稿;夏济安在车上说,他也经常投稿该杂志,用的是笔名‘夏楚’。我们两人同声记起,张爱玲在《西风》上登过一篇文章《我的天才梦》。”
命运,总是在不知不觉的街口拐弯,“**”的中文编辑高克毅这个人的出现,仿佛只是为了促成夏志清与张爱玲的重逢,此后,他的任务完成,就再也没有见过张爱玲;而夏志清,却与张爱玲的友谊维持了终生……
改编广播剧的菲薄收入对于应付日常消费与赖雅的医疗费无异杯水车薪,张爱玲不得不四处求助,想再多找几份工作,还想得到一份相对稳定的收入。
这些改编工作,当然是不能让张爱玲感到愉快的。充其量,这只能算是在别人作品的基础上的“二手活”。作为一个优秀的作家,创造力的展现无疑是最重要的。对张爱玲来说,这只不过是一种“养家糊口”的工具而已。她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去创作自己的作品。那部她曾经给予厚望的,并且花过大量的心血的《少帅》也终于不知所终。此时,张爱玲内心的痛苦是可想而知的。
然而,祸不单行。赖雅的身体状况一天比一天糟糕。早在1962年,他就脑子出血并有小中风,但2个月以后便康复了。此后不久,他又为做疝气手术而住院。
但是,最严重的考验还是来了,躲都躲不及。这一天,赖雅在从国会图书馆出来,在街上不小心摔了一跤,跌断了股骨,使他的活动能力大大减弱,几乎是在同时,他又多次中风,最后导致瘫痪。
每次赖雅发病,张爱玲都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她自己没有车子,每次都打电话给赖雅的女儿霏丝,让她开车送他们去医院。每次,两个女人都弄得手忙脚乱的。这次的情况更是严重。
赖雅的病越来越重。他瘫痪了,张爱玲不得不分出大量的时间来照顾赖雅。赖雅病了一段时间以后,他变得越来越沉默寡言,行动不便,深居简出,经常卧居在家,这无疑是给张爱玲增添了很大的压力。
张爱玲除了每天辛勤笔耕,以换取一定的经济报酬外,还要承担起一个看护的责任,她无计可施,她只好在起居室中间安装了一架行军床,她自己就睡在起居室中的行军床上,悉心地照顾着赖雅。虽然她已经尽了很大的努力,但总觉得做得很差劲,有些力不从心,这实在是让她陷入了巨大的困难中。公寓中失去了往昔的快乐与温馨。一种阴郁与沉闷的气氛深深地笼罩着小屋。张爱玲忙得不可开交,赖雅也觉得苦不堪言。他感到深深地内疚,是他给心爱的女人带来了沉重的负担。
要知道,出身高贵的张爱玲,自小养尊处优,一直有佣人伺候,长到16岁的时候都还不会削苹果,还不曾单独去商店买过东西,现在让她去细心细意地照顾一个奄奄一息的老人,而且又是在经济困窘中的忧虑中!这桩突如其来的事故,让张爱玲和赖雅两个人都陷在绝望中不能自拔,家中完全为忧郁与阴沉所笼罩。
赖雅瘫痪了两年,终于发展到大小便失禁。张爱玲也在艰难的支撑着自己。她本人也并不是一个健康结实的女人,长期奔劳使她牙病常常复发疼痛难忍,眼疾又没有完全痊愈。她完全是依靠最大的毅力忍受着生活的折磨。她需要寻找新的解决办法。
赖雅看着妻子日渐憔悴的面容,每每心如刀绞,他在一年前,曾在日记上写过如下的诗句:
死亡,沉重的心重击,
身体在发抖,
睡眠成闭眼,
已经是长眠了,
而且不再醒来。
这是赖雅在幻想生命的结局。可是,他没有想到,一年后这种状况很快就来到了,且简直是一个生不如死的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