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夜间,尚透着点点寒意,却不觉得冷。淡淡凉气扑面而来,和着春日特有香气,甚觉清新。留春馆内,苏探晴扶于窗柩之上,远望不远处一处院落,唇边含笑。
将入亥时,夜空遥挂半轮明月,折射清冷的光,淡淡余辉铺洒而下,心之向往。白千夕不知何时来到苏探晴身后,寻着他的目光望去,缓缓道:“此事我知道!明日威远大将军轲依剑将于此处召开招贤大会,探讨城中与交战之士,届时城中有志有识之士,皆会出席。”
“锦画堂!”苏探晴轻念一声,却未回头,“说句真心话,这轲依剑却乃不可多得的将才,大月得此人,方保多年安宁!我倒觉得轲依剑于此设招贤大会,定有旁的用途!”顿了顿,“只怕,为擒大宛奸细罢!”
此时,白千夕斜靠窗柩之上,目光炯炯,闻苏探晴之言,不觉低垂了眸,“奸细!你如何知道是奸细?我倒觉得,轲依剑于此设招贤大会,当为与大宛交战之事!”
“与大宛交战,首当解决城中人心惶惶之事!”苏探晴站直了身子,回转身来,“你以为前几日何人请我刺杀刺史牧成衍?”白千夕不觉双眉紧蹙,苏探晴唇边含笑,缓缓道:“正乃大宛奸细!”
月光倾泻,皎洁而朦胧,衬着二人面色,亦添些许魅惑之感。二人静默,须臾,方听白千夕道:“如此,我倒好奇!轲依剑要如何智擒大宛奸细!”
夜风轻送,惊起阵阵涟漪,二人不觉望向锦画堂,那一抹静谧处所,明日,又将是何等硝烟滚滚的战场!
第二日一早,入轲依剑卧房,见其着了素日的服饰,锦服珠冠,倒不是平日里上阵穿的铠甲,沉重坚硬。今日要会见来自各方的豪杰,难免会在服饰上有所考究,不能失礼人前。
这几日西野颇不太平,表上却仍是淡然无奇,一丝不苟。与大宛开战已迫在眉睫,近几日,城中又接连出现惊怖命案,以及那些形迹可疑之人,只怕大宛奸细已混日其中,若被那些人掌握了些什么传递出去,后果堪舆。
轲依剑微皱着眉,任丫头为他整理衣襟。如今城中莫名人暴毙且急剧增加,死状又及其难看,城中已开始人心惶惶。仵作细细查看,明显中毒而死。死者死前多发热,体温不太高,面部、颈部皮肤有淡红色疹子。这本是春季的流行病风疹。病人虽应隔离治疗,却不应出现猝死现象,着实匪夷所思。仵作对这毒倒瞧出了些眉目,只这些人究竟是如何中毒?而这毒又何解如何防御?当真一筹莫展!
同时,轲依剑也加强了城中防卫,进出城中每人也都细细盘查,尤其是夜里,城中巡视更不可马虎。他下令,由行营左将言昭亲自负责守卫,凡是需得向他俱实禀报,时日渐久,倒也未出现其他更大的乱子。
言昭不知何时出现在轲依剑身后,这位轲将军最得力的助手之一,办事甚是稳妥,又是沉稳的性子,领兵练兵皆是一等一的好手,深得轲依剑信任。
轲依剑挥手让丫头退了下去,道:“一切可准备妥当,届时切莫出了纰漏。”
言昭恭敬地行了行礼,道:“将军放心,锦画堂四周已布满了人,防范也甚为严密,凶手若是耍什么阴招,定逃不过我们眼法。至于前几日擒获几人,正好生伺候着!”说话直视将军的双眼,莫名的自信。
今日气候颇是阴沉,风时不时的吹进来,甚为凉爽。轲依剑随意踱了几步,忽的站定,道:“派人坚守城中各处,看看那些人有什么动静,立即回报。”言昭应了一声,却听轲依剑又道:“请骆公子也到锦画堂去,届时可能请他帮忙。”
辰时将至,招贤大会即将开始,轲依剑缓缓走了出去,言昭无声跟上。前几日将军府贴出告示,广选谋士。如今与大宛开战在即,急需谋士出谋划策,大宛奸细城中作祟,亦可探探他们的底,一箭双雕。轲依剑兀自思索,忽的道:“骆公子毒药之事查得如何?”
言昭在他身后不远处,听他此问,答道:“骆公子只说毒液来自一种名叫剪刀树的植物,大宛很是盛产这些,常用它涂于箭头上,用以射杀野兽,毒性剧烈。他们平日自己用也极是小心,今日用在两军交战的战场上,倒是头一遭。”
“那可有解毒之法?”轲依剑又问。
却见言昭摇摇头,道:“没有。骆公子说毒性太烈,根本来不及抢救,只能寻得大宛人的下毒之法,想法子杜绝。”
一瞬二人都静默无声,若要寻得解毒之法总得有人舍身。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轲依剑默叹一声,这大将军的重担若挑起来,就得对这城中上万条生命负责,这是他的责任,他的命运。当初决定接受威远大将军的封赏,就准备好了今日。轲依剑静默片刻,道:“我嘱咐你办的事也切莫忘了,那人,定得寻着!”
写意等人至达锦画堂时,辰时过半,锦画堂里里外外全是人,甚为拥挤,或高谈策论,或引声长笑,只愿得将军赏识,一展抱负,实现平生志愿,报效天下。
他们挑了一个较空旷位置挨紧坐下。依眼前形势看,这招贤大会一时半会儿不会结束。今日来了这么多人,除了却少数混吃混饭之辈,皆有真才实学,不可等闲视之。再看他们穿着,从富贵之家至平民之子,绫罗绸缎到粗布衣料,跨越度极大,正好亦给了他们平等的一展拳脚之机。
今日气候颇是阴沉,风势冷冽,凉爽之气扑面而来,甚为清凉。写意望了望高坐主位三人,其中一人他们倒认得。初至西野那日夜里,主持妹妹抛绣球招亲的刺史二子牧纪元,写意对他映象颇深。另一人看穿着,便知乃今日主事,西野威远大将军轲依剑,除却前次于街道匆忙而见,今日才算真正见了。再旁边一人,正是骆弈枫,着了百姓服饰,却自成一格,与众人甚为不同,格格不入,颇显遗世独立韵味。他只含了浅浅的笑,看堂下众人高谈阔论。
堂下诸人,却听其中一突兀声音道:“就在下而言,若敌国真派奸细暗中点火,要自救亦非难事。所谓关门捉贼,捉贼而必关门,非恐其逸也,恐其逸而为他人所得也。对这种敌人就要即时围困消灭,否则后患无穷!”
却听另一人立即出声反驳,“关门捉贼,若是对付那些出没无常、偷袭我军的散兵游将。他们之企图,乃使我军疲劳,以便实现其的目。而如今乃身份不明的奸细城中作恶,焉可行如此对策?”言此向轲依剑行了一礼,道:“依在下愚见,‘无中生有’之计倒是可行的。无中生有,则由诳而真,由虚而实矣,无不可以败敌,生有则败敌矣。如今即知乃大宛奸细作怪,那何必怕,只消传出消息有了解毒的法子,届时,自有捉敌之效!”
“不可,不可!”不远处又有一人出声反驳,“这个‘虚’可不好假装,我们连他们如何下毒亦不知晓,若伪装露馅,敌人知晓身份暴露,更得不偿失。依我看,何不妨试试‘抛砖引玉。’诱敌之法甚多,最妙之法,不在疑似之间,而在类同,以固其惑。正如《百诫奇略.利战》中言:凡与敌战,其将愚而不知变,可诱以利,彼贪利而不知害,可设伏兵击之,其军可败。法曰‘利而诱之’……”
轲依剑静听众人各抒己见,扬谈高论。众人之言虽有些道理,然有些地方却行不通。这些人,多读死书,并未亲身经历战场,不懂战场的瞬息万变,行差踏错一步,全军覆没,焉可不谨慎!
牧纪元在一旁听得仔细,他虽自幼熟读兵书,却从未亲上战场,亦未见这么多人一齐商讨局势,共研良策。他文采武功算得出众,又是刺史家公子,但西野中诸多政事,牧纪元亦是不久前方才着手。
写意目光却始终未离一人,除却前几日春风客栈见他,今日,便是第四次见了。卷帘阁主骆弈枫究竟怎样的人?又与轲依剑有何牵连,竟能同台而坐?骆弈枫似感应到写意目光,瞥了一眼,怔愣片刻,方点头轻笑,算是打了个招呼。轲依剑亦随骆弈枫目光望去,正撞入写意眼眸。写意微侧了头,额前刘海倾泻,遮住大半张脸。
争论继续,写意将目光拉回来,方知已由智擒奸细转而解城中惶惶之事上,然此却非轲依剑召开招贤大会目的。只听白风夕冷哼一声,道:“计策是好的,只纸上谈兵又有何用?如今大月大宛即将开战,当以解决士兵士气,提高战斗力为先,细研战争形势预导,献计献策才是目的。终究目光短浅了些!”
“认识白大哥这样久,竟不知白大哥于政事亦这般精通,当真是我眼拙了!”写意侧头轻笑。这人向来沉稳,如今竟也受不了这些人浮夸性子,当真难得!“白大哥多年杀手生涯,想必不会拘此小节的。若当真每次算计着杀敌多少招,几分胜算,真真累得慌!”
白风夕冷冷瞥了写意一眼,“你倒明白!”
“我确羡慕白大哥,执剑江湖,随性而来,纵有生杀血怒,终究是快意的。那般逍遥日子,望尘莫及!”写意眼眸微沉,转而笑道:“不必在意那样多,倒是自得!”
闻言,白风夕冷笑,“若有一日你厌弃行医普度众生的日子,不妨来寻我。你既羡慕,想来身入其中,亦不会难的。何况有我在,亦不会让人取了你性命去!”
一阵风过,夹着淡淡香意,那般醉人。写意只盯着白风夕,眼眸含笑,忽侧头道:“流云,倘若你不愿学医,亦随我做杀手罢!有白大哥在,倒不致让你枉送性命?何况杀手杀人,亦没人敢说什么的!”
流云年龄尚小,亦不喜政事,故未上心。方才写意与白风夕说话,他听得清楚。闻写意忽与他说话,只微侧了头,漠然道:“等少爷真当了杀手再说罢!我倒不觉的少爷真的放弃学医!至于我,还是觉得学医好,博大精深,诡异奥妙!”
主导自己的人生,走自己想要的指点江山,快意江湖!此一行,正为探寻而来!写意温和一笑,道:“那得看你向医之心有多坚定!倘若心思不定,未肯用功,届时你以我名义出门行医,救不了人,白白让世人笑话,我亦脸上无光,岂敢轻易让你中途而废!”声音柔柔的,却更添几分莫名情绪。
流云只是干笑,再未言语,假装将注意力移到了激烈争论的众人身上。
“两国交战,决切忌硬碰硬,否则大月绝讨不了半分好处。”一个人冷静的分析,“在下倒有一计,各位不妨参考。大月当前最紧张的问题莫过于兵力不足,大宛必知晓真相,咱们目前,必须要做的,便是瞒天过海。借局布势,力小势大。鸿渐于陆,其羽可用为仪也。”说这眼光扫过众人,见众人皆侧耳亲倾听,不禁多了几分信心。
“此树本无花,而树则可以有花,剪彩贴之,不细察者不易发,使花与树交相辉映,而成玲珑全局也。此盖布精兵于友军之阵,完其势以威敌也。自已的力量比较小,却可以借友军势力或借某种因素制造假象,使自己的阵营显得强大。譬如楼兰,大月与其临近,平日也并无冲突,倒可以与楼兰结盟,所谓‘树上开花’、‘远交近攻’便是如此!”
众人皆微微点头,显得很认同这人的话。却听其中一人又道:“我听到消息,大宛国君对此次领兵而来的将军忌讳颇深,他们相隔千里,消息又不流通,咱们正好可以来一招借刀杀人。敌象已露,而另一势力更张,将有所为,便应借此力以毁敌人。咱们只需传出假的消息到大宛皇宫,必惹君臣二人猜忌,无论结果如何,都与我们有益无害!”
“这主意甚好!”众人循声望过去,竟是另一人插了嘴,“即便之后大宛派了新的将领过来,我们也无需过分担心。新任将领对此处地理气候条件不熟,正好成为我们的优点。敌志乱萃,利其不自主而取之,而成错失丛杂、危机四伏之处境。紧抓敌人不能自控的混乱之势,时东时西,似打似离,不攻而示它以攻,欲攻而又示之以不攻,给敌人以错觉,出其不意,一举夺胜。”
这时,另一人接着道:“这的确是个好主意,将战中各个因素皆考虑进去。只在制敌方面,在下倒有些不同见解。兵书云:凡先处战地而待敌者佚,后处战地而趋战者劳。故善战者,致人而不致于人。如今大月与大宛状况正乃如此。以柔克刚,以逸待劳。刚柔相推,而主变化。不一定直接进攻,同样制胜。”
日头渐趋炽烈起来,那般燥热,然风势却是极大的,倒缓去几分烦闷。轲依剑久未言语,只凛神听着,端了桌上斟满凉茶茶盏,却未成饮,心头,亦渐渐有了些主意。忽闻一阵风来,轲依剑微微侧头,向左侧言昭使了一个眼色。言昭躬了躬身,无声退了出去。
轲依剑转而问了近旁人时辰,方知以至未时,刹那间,三个时辰悄然而过。风徐徐而来,夹着花粉特有香味,舒爽宜人,让人气色一瞬也好了许多。牧纪元一旁听得仔细,纵然知今日必有所得,然亲身经历,仍觉惊心。这便是将来自己的路罢,牧纪元热血沸腾,怎么也静不下心去。
远处写意随意听着,却从未上心。保家卫国,当以兵者先!出谋划策,谋臣相辅。只报效家国,方法那样多,又何须只行此一举?流云与白风夕此刻亦是沉默,一个打盹,一个养神。
“啊——”忽闻一声惨叫,白风夕与流云同时睁开眼睛,众人亦皆向声源处望去。却见一人手抓着脸,不住惨叫,片刻,便倒在地上,抽搐几下,不再动弹。
变故突然,诸人皆吓得后退,不住发抖。远远的,只怕下一个便是自己。写意心神一凛,正要过去,却见一人早已先他们一步过去。正是骆弈枫。
骆弈枫伸手试倒地之人鼻息,微蹙了眉,瞬又恢复常色。复又检查那人脸颊,那疹子,竟是风疹的初发症。
竟是风疹!骆弈枫探头扫视远处众人,尚未见异常者。接着便开始在他身上搜索,衣襟,腰带,袖口。待检查至袖口时,骆弈枫握起了他的手腕,细细查看他的手指。
“小心!”写意出声提醒,声音不大,然于此寂静时刻,颇为突出。骆弈枫并未抬头,只细细查看了死者的指甲,仔细看去,会发现一点点白色乳液。
当真如此。
凶手利用春季的多发症风疹,将毒液涂在人的指甲之上,待人风疹发作,必会伸手去抓,等到抓破皮肤,毒液便会随伤口渗入身体里,以剪刀树的毒性,中毒者立即身亡。
诸人皆望着写意,猜忌、怀疑的莫名神色,那般刺目。此三人于此时机而至西野,颇是招摇,举止生疑。一人曾当街打斗,另一人为人治病,竟出人命,衙门亦传了他问话。有人锦画堂暴毙,又一人出言提醒!若言此事与这三人无关,却难让人信服!
白风夕紧握腰间长刀,神色漠然。这些手无缚鸡之力之人,有何惧!倒是牧纪元,颇显紧张。他记得写意,牧潋招亲那日,他曾暗暗希望写意接下绣球,然自那日后,却再未见他,未想今日得见,于此情形。见此变故,轲依剑神色倒颇是平静,似一切皆在掌握之中,权利拥有者的稳重与傲气。
众人慢慢靠拢,白风夕握刀柄的手越来越紧。写意却似不觉此间诡异气氛,神色淡然。倒是流云,虽算得镇定,然那一双眼睛却出卖了他。
“你们做什么?”诸人皆被这一声叫喊滞了心神。循声望去,正乃骆弈枫。却见他缓缓立起身来,道:“凶手不是他们!”铿锵有力,引人信服。
风势微停,此间燥热,亦剧烈几分。然众人心思冰凉,直觉寒意,那般冷冽。骆弈枫似随意而动,目光一一扫过众人,终于轲依剑跟前,面向众人,浅含笑意,“诸位身处江湖,其间沉浮,想必见过大世面的。近几年写意公子声名鹊起,名誉大月,传言写意公子游历四方,见识广阔,更被誉为大月医术国手!便是眼前这位了!”只瞥了写意一眼,并不看众人,眸色冷冽,声音亦添几分威慑,“剪刀树这毒难寻,却偏偏仅大宛方有此毒,写意公子睿智,如何会出这等错?更惹人疑虑!”
此人竟是名誉大月的写意公子!在座诸人皆面露惊异,半信半疑。江湖传言之人,今日竟真真见了!写意静默,心头暗笑,原来他,竟早知他身份了!
堂下众人喧哗,皆为震惊,交头接耳,低声交谈。然惊异亦不过刹那,须臾,便闻人道:“写意公子大名的确名震大月,但这么些年,又有几人亲眼见过写意公子真人,更何况,江湖上对写意公子来历亦众说纷纭,焉知不是大宛早些年派来的奸细?”那人顿了顿,又道:“剪刀树之毒本就难寻,又乃大宛独有,焉知不是‘置之死地而后生’之计,以为迷惑?写意公子乃为国手,如何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