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一出,堂下众人又是喧哗,皆点头称道。却听那人又道:“在下亦粗通些医理,眼前这人身藏若有若无曼陀罗香味。我却知,曼陀罗,辛、温、有毒。主治脸上生疮,小儿慢惊,大肠月兑肛。但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作用,麻醉药。”言此直视骆弈枫双眸,缓缓道:“即为医者,怎会身染剧毒,而药石无灵!”
骆弈枫只淡淡瞥写意一眼,缓缓道:“你所言不假,写意公子却身怀曼陀罗香味。然你是否想过,倘若用曼陀罗,其麻醉之效,更杀人于无形,此乃真正的置之死地而后生!你终究想得浅显了!”竟是嘲弄。
顿了顿,骆弈枫负手,唇边莫名笑意。“你说的不错,写意公子乃医术国手,如何不懂!但我告诉你,就凭‘医术国手’四字,足以堵众悠悠之口!”轻笑出声,眼色琉璃,“你说你从未见过写意公子,我倒见过,于南迦那处富饶都城。我的名声你可信得过!”
“鹤鸣于九皋,声闻于野。鱼潜在渊,或在于渚。乐彼之园,爰有树檀,其下维择。它山之石,可以为错。鹤鸣于九皋,声闻于天。鱼在于渚,或潜于渊。乐彼之园,爰有树檀,其下维彀。它山之石,可以攻玉。”却是与写意说的。
厚厚云层渐渐扑来,带着压抑沉闷气息,颇是烦闷。闻骆弈枫吟诗,写意心惊须臾,却唇边含笑,他当真知道!流云却面露惊异,这人,竟知他来自何处。却见写意轻笑一声,道:“原来是卷帘阁骆弈枫骆阁主,难怪觉得眼熟。那日不过远远望了一眼,骆阁主倒还记得!”
骆弈枫也是轻轻笑了,“一别数年,当日匆匆而别,也难得你也记得!今日西野再见,当是缘分!”
二人自顾说着话,叙着旧情,倒将众人晾于一旁,也不好插话。须臾,方写意与众人道:“城中那么多形迹可疑之人,为何单单疑心我?只因我身怀医术,我书童曾为死去的人看过病?未免太异想天开!”声音一如既往的柔顺,觉不出喜悲。“这毒利用了春季多发病风疹,毒液藏于你们的指甲内,待到病情发作,用手抓时,皮破流血,毒液顺着血液进入五脏六腑,最后暴毙而亡。”
却听有人冷哼一声,道:“风疹也不是人人都患得,那些未患风疹而暴毙之人又作何解释?”无情的质问,众人将目光投向写意身上,寻求一个答案。
骆弈枫静立一旁,笑看续场。写意,并非仅仅只会给人把把脉写个药方那般简单。他胸中,当有大胸怀,大谋略,却甚少人知!这种场面,他应付起来,游刃有余。
闻言,写意只轻笑一声,缓缓道:“今天起风了呢?夹着馨香,花香醉人,竟把人心神亦摄了去!从未有人留意风声过境,除依四季节气过活之人,若有人过度关注,其心可疑!”言此顿了顿,轻瞥倾听众人,“若有人将痒粉藏于花朵之中,风起时,痒粉随着花粉四处传播,不知情的人,还以为对花粉过敏,用手去抓,结果枉送了性命!”
骤然喧哗,竟是惊异!若大宛奸细真用此招害人,当真防不胜防。骆弈枫亦颇是吃惊,写意竟将事情看得如此透彻,真真不简单。但还是有人不死心,道:“那你身上的曼陀罗花香如何解释?曼陀罗花有毒,那你身上是否也有毒?”
写意只静静笑着,眼神有一瞬暗淡,瞬又如常。却见轻瞥骆弈枫一样,柔声道:“身为医者,为追求医术的更高境界,少不得以身试药,身有剧毒,何足为奇?曼陀罗花有麻醉之效,即有毒,却也能减缓痛苦,不是吗?”。声音柔柔的,觉不出情绪。流云与白风夕站在写意身旁,将这一番话听进去,心中皆不是滋味。若非那人,写意如何会受这么些年的苦!
这下众人再无话说,一瞬都安静下来。轲依剑从头至尾一直都未出声,此时见众人安静下来,缓缓站起身来,道:“大宛奸细作祟,敌在暗我在明,切不可中了敌人圈套,自乱阵脚。”望了一眼写意所在方向,“写意公子确不是下毒之人,早在城中有人莫名暴毙之时,本官便已派人暗中注意写意公子动向,待证明此时与写意公子无关时,遂派人将写意公子保护起来。写意公子乃我大月医术国手,岂可为奸人所害!”
有轲将军为写意作保,众皆都放下心来,神色稍解。写意只轻含着笑,并未言语。倒是身旁的白风夕暗道:好一个会做人的轲依剑!面上也未表现出来,只待轲依剑将他未说完的话说完。
却见轲依剑目光在众人身上扫视一圈,道:“众人皆是人中豪杰,在此危难之际能挺身而出,在下感激不尽。城中尚有隐藏着的大宛奸细,身份人数不明,手段又太过卑鄙,本官也防不胜防。如此算对不住大家了!”说这向众人行了一礼,众人见状,忙起身还了一礼。
轲依剑站直身子,眼看众人,又道:“如今南迦卷帘阁阁主骆弈枫骆公子与医术国手写意公子皆在于此,又有医药世家庆柔山庄相助,杜绝此毒定非难事。剪刀树毒性剧烈,即无法解毒,即知贼人如何下毒,预防杜绝亦是可行的。”言此向写意道:“写意公子乃大月医术国手,还望公子相助,解西野之危!”
好一招棋!骆弈枫暗笑,幸亏与这轲大将军不甚相熟,不过府上做客罢了!若真有日被他算计,真真怎么死的都不知道!这写意,却仍是不动声色被他算计了!写意只静静看着,待轲依剑将话题转到他身上,写意连片刻沉吟也没有,待轲依剑止了言语,只轻轻点了头,算是应承了。
牧纪元一直静静瞧着,官场中人向来深藏不漏,说话暗藏玄机,今日才算真真领教。平日里,所见之人亦不会真真与他较真,然真正官场,便是如此。看似平和无常,实际暗藏刀锋,兵不血刃。
此时众人心思亦全移已偏移至如何预防杜绝剪刀树之毒事上。此事轲依剑颇为关注,城中出现莫名暴毙尸体,横死之人又偏偏乃他安插各处眼线,直至事态渐渐扩大,方牵连无辜百姓。这话自是不能与外人说。然毕竟城中出了这档子事,刺史牧成衍自不能坐视不管,便派了二子牧纪元来。
自写意道出大宛奸细如何下毒,众人便都皆慌了神。今日气候不好,风又大,若真有痒粉伴着花粉随风而来,而他们亦不能肯定自己的指甲是否有剪刀树毒液,这可如何是好?而摆在眼前的,还有一重难题:为何指甲里会有剪刀树毒液?这毒他们肯定是放在他们常碰的事物上,待他们碰了那东西后,便传到指甲上。
忽听有人道:“是否为每日所用的毛巾衣物或农具家具,我等经常接触,便身染毒液,以至送命?”言此却微微皱了眉,“即便如此,亦不会刚好深藏指甲之中!此等隐晦之处,难不成水源出了问题?”缓缓道出心中所想。
“非是如此!”另一人道出疑问,“若依阁下之言,那城中中毒之人将成千上万!若花粉与剪刀树之毒沾染容易,又为何中毒之人虽众,却四散零落。亦在下看,那莫名暴毙之人,定有相似之处,只是我等尚未察觉罢了!”
言出,众人皆静默。春风轻抚,夹着点点清凉,鼻尖细弱呼吸,直入心底,驱散烦闷,却驱不散那一抹忧愁。轲依剑手抚下巴沉吟,眉头深锁。此事若长久不得解决,届时大宛大月交战,将颇是不利,若西野失守,天下大乱。是什么呢?写意盯着自己右手,兀自思索。
半晌,却听许久未言语的骆弈枫道:“我倒想到一种可能,不知对也不对!”简短一句已将众人目光吸引过来,轲依剑亦侧头看他。静默须臾,骆弈枫稍视在场诸人,正要开口,忽的轻皱双眉,神色凛然。
还未得众人细问,却闻一声细弱惊叫,一人缓缓倒地,尚来不及询问,锦画堂诸人,一个接一个倒下,四肢无力,面色苍白。白风夕反应颇快,却仍是中毒,一只手扶着写意,一只手紧握腰间长刀,微微颤动,写意倒是无恙,一侧的流云,早已跌落地去,动弹不得。
再看锦画堂主位上,牧纪元亦跌落于地,手抚胸口,说不出话。轲依剑瞧着情况亦颇是不妙,手足虚无,使不上力,骆弈枫一旁扶着他。且看骆弈枫,虽站立着,只怕情况亦是不妙罢!
忽闻几声长笑,一群着了普通百姓服饰的人翻墙而入,手握兵器。白风夕细数了下,竟有三十来人。
“兄弟们!且且看看,西野城中有胆有识之人尽数落网,无用的杀了,有用的带回去领赏!”笑声张狂。却见那为首之人直视轲依剑双眸,踏步过去,“这不是威远大将军轲依剑么?怎的,不舒服?握不住刀,这可如何杀敌呢?要不要我帮你!”言语间已至跟前,一把拉开骆弈枫。骆弈枫不会武功,被摔出去好远。
而写意这边,好几柄钢刀架颈脖之上,刀锋凛冽。写意紧握白风夕紧握长刀手臂,虽未言语,白风夕倒忍耐下来,仍人拿走他贴身长刀。
摔开骆弈枫,为首之人一把掐住轲依剑喉间,得意道:“轲将军,可曾料到会有今日!将你带回去,献给将军,定重重有赏罢!未知轲将军可曾尝过阶下囚滋味!”却闻身后呼喊震天,依稀闻道“为死去大宛众将士报仇”“取首级于阵前泄恨”言语。
那人微微侧了头,神色自傲。轲依剑自失了骆弈枫搀扶,便跌落于地,几番欲使上气力,仍是无用。却见轲依剑仍强自撑起身子,端然而坐,缓缓道:“未料到你们竟于锦画堂设伏!当真失算!如今本将军落于你手,倒不指望能有活着时候,我倒好奇,城中究竟与多少大宛奸细,竟能知晓这许多秘密之事!”
“轲将军料不到的事多着,何苦来问!”那人轻笑出声,缓缓道:“城中管制不言,又有人理应外合,混入城中,岂是难事!殊不知,轲将军身边,已有多少人乃我大宛细作!”转而扬了声,“论兵道,论谋略,你这名满大月的威远大将军轲依剑,也不怎么样嘛!只能说愚不可及,妄想与我大宛为敌,当真笑话!”
清风袭来,夹着春日特有的味道,濡湿缠绵。锦画堂内,除却大宛奸细傲慢笑意及张狂言语,竟再不闻其他声音。须臾,却见那人回首瞥了骆弈枫一眼,道:“此人便是南迦卷帘阁主骆弈枫罢!听闻其精通医理,医术颇精,你将城中中毒之时轲将军皆交由他,甚有成效!”言此向身后人使了个眼色。身后人会意,一人持刀至骆弈枫跟前,架其颈脖。
却见那人又回首直视轲依剑眼眸,冷声道:“这人活着,于大宛颇具威胁!他是你自南迦请来的罢!杀了他可好!”言语刚落,长刀于骆弈枫颈脖,划出一道深深血痕,鲜血滑落,沾染衣襟。
骆弈枫只紧皱着眉,未呼喊出声,此时他亦中毒,动弹不得。未闻声响,那人微侧头,冷笑道:“当真倔强!”转而向其他人使了眼色,会意后,至写意与白风夕更前,推二人至轲依剑跟前,长刀亦架其颈脖。“这两个人,亦不简单罢!似亦精通医理,只怕,仍为看透剪刀树毒性奥妙罢!”
“愿听赐教!”轲依剑神色颇是镇定,微眯双眸,往写意面容看去。写意微微侧开了头。
“大月大宛开战在即,城中诸人,自操练兵器为甚,凡会武之人,于大宛,皆是威胁。可惜大月军队已遭渗透,自有人于兵器下毒,涂抹毒汁。如此,不论操练亦或伤上了战场,皆有益无害。再者城中百姓,初春已临,万物开垦,触碰之物多为农务器具,其又具攻击力,如此剪除后患!掌心毒汁易去,然深藏指甲,却非那般容易清除。如此既可鱼目混珠,不至让人怀疑军队器物问题,又可乱西野民心,一举两得!”
“原来如此!”轲依剑静声道,抬眼看那人眼眸,静谧深邃。那人心惊,还未言语,却听轲依剑又道:“你这般自傲,又无甚心机,此行潜入西野,定自请而来罢!真真坏了大宛大事!”那人犹疑,轲依剑唇边笑意,缓缓道:“你可知,前几日本将军擒获几名大宛细作……”
言语未落,那人已变了脸色,提刀直向轲依剑要害处袭去。轲依剑神色一凛,袖中藏剑,挥手格挡。于此同时,四周喊杀叫喊声,震耳欲聋,本已瘫倒诸人,有半数跳了起来,自袖中掏出兵刃,与敌厮杀。锦画堂外,百数名士兵呼喊而入,将里之众人,团团围住。领头之人,正乃行营左将言昭。
挟持骆弈枫与写意、白风夕等人,见大势已去,挥刀直向他三人要害处袭去。却见白风夕忽的紧握袭击写意长刀,身躯后仰,用力一扭,那人手腕月兑臼,长刀落地,而袭击白风夕长刀,却在其左肩划出一道血痕。白风夕顺势往地上一倒,拉着写意过来,护其身后,双腿却直向其下盘袭去,趁其不稳,夺其长刀,直袭喉间,一刀毙命。
白风夕为写意挡刀时,轲依剑却急往骆弈枫方向奔去,挥剑格挡袭击骆弈枫长刀,长剑前送,避开袭来刀锋,直取喉间,血流如注。轲依剑将骆弈枫扶了起来,护于身后。
刹那间,三十来人大宛细作将尽数消灭干净,轲依剑静看场中形势,忽的道:“留活口!”然其余孽又怎可为人活捉,知生门无望,若生擒,更生不如死,竟皆咬舌自尽。
锦画堂闹剧,由此而终。
此招贤大会至酉时方渐渐散去。之后还有其他琐碎之事处理,待牧纪元回府时,以至亥时。
刺史府与将军府,一掌文一掌武,平日里除了正常交涉,二府间并无过多来往。倒是轲依剑,很欣赏牧纪元才干,有意提拔他为军中效力,刺史牧成衍见爱儿甚是欣喜,亦未反对,只嘱咐他用心去做。
回想今日锦画堂情形,牧纪元只觉心惊。自诛灭大宛细作,轲依剑便命人为在场中毒之人解毒。原来众人所中之毒并非剪刀树,前几日擒获大宛细作,大宛潜入下毒情形已大致了解,召开招贤大会,一为商讨西野诸事,一为将大宛细作一网打尽。
轲依剑咋众人茶水中下软筋散,症状初与剪刀树之毒极其相似,以此诱惑大宛细作,以为剪辑得逞,自行暴露。众人饮茶,待其药性发作,便齐齐昏睡过去,而混入其中士兵,却早已服下解药,待时机成熟,举刀格杀。至于指甲中藏剪刀树毒液,却属意外之祸,幸得已明花粉中藏痒粉之计,否则,后果堪舆。
然此计,却是瞒着骆弈枫的。召开招贤大会虽是他的建议,他却尚不适参与军中政事。亦是解毒之际,方见军医之首端木隐之现身。端木隐之归来数日,只是瞒着众人,以图今日之计。
待为众人解毒苏醒,轲依剑则像诸人解释道:聚众人于锦画堂商量大事,竟不想为大宛细作察觉,出了这样的大事,为敌所趁。幸得本将早有准备,埋伏亲兵于锦画堂外,搭救诸人。如今城中莫名暴毙之谜已解,大宛细作又尽数歼灭,此后,当尽心安抚民心,勤练兵士,以作应战。
牧纪元回府,见父亲房中灯还亮着,便推门进去。刺史牧成衍正在写奏表,见牧纪元推门进来,和了奏表,问道:“今日招贤大会可发生何事了么?瞧你兴奋模样,却懂得沉稳了!”
自推门而入,牧纪元一直淡含笑意,衬着跳跃烛光,颇显迷离。父亲面前,他亦从未掩饰自己情绪,只道:“今日招贤大会,却非仅仅是招贤大会!其间形势、人面、心机,皆乃我从未见过的!确大开眼界,却亦觉得自己不知天高地厚!亦今日才知,我真的被父亲保护得很好!”言语只是父亲眼眸,见其神色淡然,不觉惊异,“爹爹知道?”
闻言,刺史牧成衍轻笑一声,缓缓道:“为父只是了解轲将军为人,此次招贤大会定不简单,今日答应让你去,亦是让你长长见识,何况为父相信,轲将军定不会让你遇险!”
牧纪元垂眸沉吟,却闻刺史牧成衍静默须臾,换了语气道:“你倒说与为父听听,今日招贤大会发生何事?又何事让你有了如此想法?论文采功夫,我儿亦算得上等,怎会突如此泄气?”
烛火跳跃,折射摇曳的光,亦折射刺史牧成衍慈祥面容。牧成衍是个好父亲,亦是开明的父亲,儿女之事,一般都会尊重他们自己的决定,却又循循善诱,不至其走偏了路。他们自幼便失了母亲,他一手将孩子带大。幸得三位孩子自幼听话,也无需他太过操心。
却见牧纪元轻笑一声,踏前几步,边道:“只是今日方觉官场之事,波谲云诡更胜硝烟滚滚的战场!也是今日,才知山外有山,人外有人!我只是想,若有遭一日我为官,即便不如父亲这般出色,亦决不能输了父亲!”
此时牧成衍又摊开奏章,执笔沾了墨,细细的写,“让你与轲将军学习,倒是没错!长长见识也好,省的总呆在家里!”牧纪元凑上前去看了奏章一眼,尽述近日西野所发之事。
牧纪元略瞥一眼便将目光收了回去,叹息一声,道:“今夜将军府一定很热闹!可惜我没机会去看!”转而换了语气,神情关切,“前几日爹爹遇刺,身子还未复原,当好生歇着。待这奏表写完,便休息罢!亦免我与潋儿挂心!”
夜色过半,墨般漆黑,其间星亮,竟那般娇小,脆弱不堪。牧纪元踟蹰片刻,方缓缓推出门去,轻轻关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