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律若初至西野,路尚且生疏,一路问了许多人,方找着传说中的春风客栈。进门直奔柜台,言找写意公子,却见掌柜以异样眼光将颜律若上上下下打量好几番,方道:“我看公子也没什么病啊,找写意公子作甚!”转而侧身嘀咕,“怎今日找写意公子的人这样多!”
这话却让颜律若细细听了进去,不觉暗道写意于西野竟识得这样多的人,当下也未多虑,只道:“写意公子可在房中?”
那店掌柜还是一副“我不想告诉你”的模样,重重摇了下头,道:“不在!”
“当真不在?”颜律若又问了一遍。
“当真不在!”
难得今日不用待在府中,特意来寻他,竟然不在!看那掌柜以防贼目光将他盯得紧紧的,颜律若不仅苦笑,亦无意再待下去,只道:“若写意回来,告诉他,颜律若来找过他。”
“颜律若!”
许是这个名字让他太过震惊,店掌柜惊声叫出来,忙拉着颜律若衣袖。颜律若回头,店掌柜早换了一张脸,谄媚道:“原来是颜少爷!小人有眼不识泰山,漏了大神!只是一位姓白的客官交代在下,若有人寻写意公子,都这样说!”
颜律若此刻无暇听掌柜解释,又问:“写意当真不在?”
却见店掌柜带着僵硬的笑容,道:“写意公子当真不在!今日过了晌午,便出了门去,到现在还不见回来,他的那两个跟班也一同跟了去,一样是不见半个人影。”言语又压低几分,“楼上还有两位寻写意公子的呢?我说人不在,偏不信,非得上楼去看!”
以至丑末,风停了,午时炽烈光热亦消减些许。颜律若只轻轻应了一声,转身离去瞬间,竟与人撞了满怀。
“呀……”
一声惊呼,颜律若忙扶着身前脚步趔趄之人,脂粉香气扑鼻而来。那人在颜律若搀扶下,须臾便立稳身形,待她抬起头来,只见一双深邃的双眼映入眸中,不觉有些痴住。颜律若见她站稳,便松了手,只道了声“小心”便自离去。那人回头望着颜律若渐渐远去的背影,轻皱了秀眉。
店掌柜仍是谄媚的笑,道:“牧小姐,光临寒栈,是寒栈的荣幸,不知牧小姐有何指教?”
牧潋回头望向掌柜,柔声道:“写意公子可在?”
“牧小姐也寻写意公子?真巧,今日来寻写意公子的人还真都挺厉害的!”店掌柜满是惊异的语气,见着牧潋疑惑望着他,又道:“刚才那位颜少爷,也是来寻写意公子,还真赶巧了!”
“哪位颜少爷?”牧潋问道。
却见店掌柜揶揄望了牧潋一眼,复又移开了目光,恭敬道:“庆柔山庄少主颜律若,颜少爷。”
牧纪元真真气糊涂了。那个不听话的妹妹,竟然就这样偷偷溜出府去,也不怕父亲发现了责罚。细细想来,却是自己的错。
前几日自己将从写意那讨来的法子告知牧潋后,便一发不可收拾,整日在厨房折腾,变着花样为父亲做膳食。眼见父亲因此胃口渐渐好起来,牧潋心生欢喜,常闹着要来感谢写意公子。之前是拦着没让出门,没想到她今日竟偷偷溜了出去。
也罢,正好自己亦要向写意公子表达谢意的。
正自烦闷,却见一人拦在身前,问道:“请问,将军府怎么走?”甚是客气。
牧纪元定睛看着眼前这人,眉目甚是清秀俊逸,衣着也是不俗,只是很是陌生,该是外乡来客。只近日西野战况吃紧,又何来外乡客!牧纪元留了心思,向来人指明了将军府去向后,道:“城中近日颇不太平,阁下路途不熟,还是小心的好!呆在自己府中亦或客栈,免得徒然灾祸!”
却见那人含着淡淡的笑,道:“只是许久未回家,街道也改变许多,未再认得罢了!多谢关心。”只微点了下头,便要擦肩离去。
牧纪元本是淡淡瞧着,错肩一瞬,瞥见那人肩头的东西,心头一惊,牧纪元连忙转身,迅猛伸手扣着那人左肩。那人防备之心亦甚浓,用力一个转身便挣月兑了牧纪元控制,回转身来防备的直盯着牧纪元。
牧纪元暗叫一声不好,却只含了淡然笑意,解释道:“兄台误会了。只是你肩上的东西很是眼熟!”
那人往自己肩头望去,竟是一支碧色玉簪。那人伸手将簪子取下来,递到牧纪元手中,牧纪元接过,却听那人道:“刚才那位小姐不小心摔倒,我只是扶她一把!”
“原来如此。”牧纪元轻念出声,“刚才冒犯了。敢问公子高姓大名。”心里却在琢磨,好个冷漠的人,即便装的和善,骨子里的那股清冷疏离之气却还是在的。那种即便不说话也亦能有强烈存在感的人。
“颜律若。”
牧纪元的表情一瞬变得有些怪异。颜律若好奇打量对方表情,他从不知,颜律若这三个字,在西野竟如此有影响力!却见牧纪元只失神片刻又恢复如常,恭敬道:“原来是颜公子,失敬!”说这双手作戢,道:“在下牧纪元,幸会!”
至牧潋离了春风客栈,苏探晴与白千夕方从楼上下来。店掌柜见他二人,又换了刻薄脸色,不耐道:“不是说人不在么?偏不信!现在信了罢!看完了赶紧走,打扰我做生意!”言语便换了小二赶他二人出去。
却见白千夕伸了手至店掌柜跟前,掌心一个银元宝,店掌柜见了银子,面色瞬间变了,只谄媚道:“客官想问什么,直说便是。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白千夕只含了淡淡笑意,缓缓道:“方才那男子,是谁?”
“他便是庆柔山庄少主,颜律若啊!近几日城中传得沸沸扬扬之人,便是他了。城上杀敌,救写意公子。姑娘难道不知道么?”
白千夕瞥了他一样,又道:“那女子又是谁?方才见你神色,可是怪异得很!”
却见店掌柜抬首急急瞥了白千夕一眼,复又垂下眉去,“她便是刺史大人家的三小姐,刺史大人幼女,前些日三小姐绣球招亲,夫家便是庆柔山庄少主,想来不久便会结成亲家了罢!”
未婚夫妻!白千夕暗笑,当真是出有趣的戏呢!颜律若肯不肯娶她,却是未知之数!转而换了笑意,将银子抛到掌柜手中,“是你的了!”便踏步出了客栈。
苏探晴于白千夕身后,见她离去,心思明了。方才下楼时颜律若正在楼下,白千夕见着他,便急急躲了起来,直到那位牧小姐亦离了开方才出来,之后又细细问了他二人身份。看得出来,白千夕对那名唤“颜律若”之人颇是关心,想来是旧识,却不知为何躲着他!
苏探晴亦含了淡淡笑意,缓缓出去。有空定要会会那颜律若,待看何许人也!
由莲花山经雅兰而至夕颜,山名雅致,山景绝色,山势奇异。一路同行四人,又加着轲依剑,于夕颜山顶凉亭歇着。此刻已是申末,日头渐渐落了下去,歇息会儿,便要回城去了。
轲依剑提了酒坛自灌了满口的酒,豁然成饮。其四人皆无人与他说话,亦是他独自坐了一旁,骆弈枫与写意于其对面,流云与白风夕分于两侧。却见骆弈枫缓缓靠近了写意,悄声道:“你会不会疑心人是我带来的?轲将军愿收你为己用,偏偏我与你交好!”
却见写意微微侧了头,转而低声笑道:“方才初见时,倒是疑心过你,只是后来想清楚了,便知并非你安排的。你亦定无此心思,来做这吃力不讨好的事!”闻骆弈枫并未出声,写意靠得更近,“虽说你我只见数次,但我亦瞧得出来,你是极不愿与轲将军来往的!”
“轲将军为人,确是甚让人佩服的,尤其他那忠君报国之心!只是我等闲人,定受不了军中约束!”言罢,骆弈枫便坐直了身子,转而与轲依剑道:“如今城中战事吃紧,轲将军却与我等闲人闲晃了一日,想来非是登山散心罢!有话可要直说,不然天就黑了!”
日头西沉,霞光更显艳丽,风亦渐渐大了,夹了丝丝寒意。却见轲依剑扬手将手中空了的酒坛扔了出去,破碎之声响起,方道:“那日与大宛交战,你不顾一切奔上城楼,缘由为何我略略知晓,只是想问你,城楼上救你性命的颜律若,你如何认得他的?”
“仅为此事?”写意疑惑一句,复又轻笑出声,缓缓道:“不认得。城楼之上,亦初次相见。不过我倒知晓他乃庆柔山庄少主。怎的?轲将军来此,竟为此事?”
闻言,轲依剑只淡然一笑,“不过突然忆起,随口一问!庆柔山庄少主出门学医,时隔数年却于此刻突然回来,想必是学业得成,不仅医理精进不少,更练了一身了不得的功夫!”言语间细看写意神色,“如此人才,将来必成大器!我倒好奇,出门数年,去过哪里,学了些什么?”
晚风侵袭,凉爽与寒意交织,树叶摇摆,已变幻一种墨绿色泽。闻言,写意并未言语,只含了莫名笑意,骆弈枫却是早已将头转向别处。须臾,却闻轲依剑又道:“写意公子乃大月医术国手,医术精湛,甚少人敌,我今日来,确实唐突,但是,我仍是想请你帮忙,救一个人!”
“救人?写意微微诧异,“能让轲将军犹豫这样久,想必这人是极难救治的罢!却不知将军府中,何人身患奇症?只是西野战事未平,而我又非时刻时刻得闲,未必帮得了将军。”末了已换了平静语气,神态寂然。
却见轲依剑只含了淡漠笑意,沉声道:“江湖中人从未有人知晓写意公子来处,然我却知,写意公子入西野,究竟为何?”顿顿了顿,已换了语气,“那人不在西野,我知你将要游历四方,届时你入北越,便入茗湘林苑寻他,我安排人为你接见!”
夕阳渐落,残阳如血,更显鬼魅,艳丽光芒斜斜铺洒而下,写意微眯了眼眸,立起身来,“只是,我为何要帮你?你既知我来由,便知我如今甚少为人诊病的,我亦再无此精力。若非自愿,便得付得起我要的酬劳!”
“你我可做一笔交易,筹码任你开,只要我力所能及!”轲依剑亦立起身来,直视写意眼眸,“只是我要言明,救他,不能让旁人知晓,不能问他身份,亦甚是危险。若被有心人知晓,你会死!”
写意回首,与骆弈枫匆忙对视一眼,待回转头来,已是柔和神色,“容我考虑几日,几日后,我定当给将军一个满意答复!”
“好!一言为定!几日后若你有答案,便来将军府寻我。静待佳音!”言了此句,轲将军便告辞,踏步回去。出城一整日,想必城中,定颇多烦扰罢!
待其身影消失,骆弈枫缓步至写意身侧,却见写意含了淡淡笑意,微微侧首,“我不信我救不了他!”
待回府,戌时将过。颜律若独自走在廊下。夜里虽然山庄各处皆点了灯,但总有些光亮到达不了的地方,像极了心深埋底阴暗角落,寂寞独守,呼吸滞凝。颜律若笑看朦胧,以前不知见过多少次,一样的情景,不一样的心境。
今日本来无事,颜律若便去寻写意,谁知写意不在,便打算去将军府见轲将军,谁知道轲将军亦不在。二人约好了的么?想找人说话时,竟然一个也找不到!这种感觉很不好呢!颜律若低头缓缓前行,见着前方突然出现的一团阴影,怵然抬了头。
骆弈枫正站在他跟前,笑道:“回来了!”
表哥!颜律若心头思虑至此,已含了淡淡笑意,轻轻应了一声,却听骆弈枫又道:“下午你不在府里,有一封你的信。”说罢自怀中掏出一个信封递至颜律若手中,抱臂靠于栏杆之上。
颜律若接过信,打开来看,只寥寥数字。
颜律若:
多谢那日你仗义相救,方留此性命。我欠你人情,将来,你可来讨。
写意
颜律若轻笑一声,收起信来,方听骆弈枫又道:“写意说话甚少这般直白清冷,平日对人,亦只是柔和而疏离的。怎的,你得罪他了么?”随意一句,却蓦然记起今日轲将军竟那般小心拐弯问他情况。
夜风侵袭,将白日灼热之气散去不少。颜律若亦斜靠栏杆之上,静声道:“我与他刚识得几日,甚至仅见过一次,又何来亲近之说?表哥误会了罢!”又一阵风袭来,颜律若微阖了眼眸。
“我与表弟倒是自幼相识,不知为何表弟对我亦疏离得很?这缘由怕是不通!”说这静默片刻,骆弈枫微微换了语气,又道:“不过你与写意个性相差这样多。写意本就柔和性子也不足为奇,倒是你,明明疏离漠然的性子,怎会与写意仅见一面,就这般熟稔?着实不通!”
写意。提及这个名字,颜律若不禁忆起那双眼睛,同样温柔包容的双眸,深邃到不见底,透着点点看透世事的无奈,何其辛酸?何其不幸?像极了那人眼眸,此生最愧对之人。颜律若当下亦未迟疑,只道:“感觉罢!感觉是同类,便会自然而然走到一起。即便外表如何不一样!”
“同类!”骆弈枫轻笑出声,“或许你二人真的很像。一样外表无害骨子里深不可测,偏偏自己却不知道!只是几年不见,表弟真的变了好多,不仅个性,连容貌亦是,与记忆中相差甚多!”几分戏谑神情。
颜律若只是看了他一眼复又阖了双眸,再不理会。这个场景,好似何处见过?似个大雪纷飞的冬季,他与他的弟弟,便是靠在栏杆前,一边谈天一边看雪,多久前的事?现在却怎么样也记不得了!
夜色稠密,墨般浓黑,平添莫名思绪。“险些忘了,舅舅找你,在书房等你。”
“什么事?”思绪被打断,颜律若睁开眼,好奇问了句。
骆弈枫只含了莫测的笑,“自己问舅舅去。”
颜律若径自去了书房,骆弈枫仍是靠在栏杆上静静吹着夜风,连姿势亦不曾变过。
以多年识人经验,骆弈枫相信,他的这个表弟,将来的成就,绝对在他之上。倘若一心学医,心无旁骛,定能撑起半壁天。只是他的个性,骆弈枫微皱了眉。冷漠疏离背后散发着点点毁灭气息,却太过微弱,太过脆弱,不易为人擦觉。但若有人唤醒了这股气息,有人逼他,后果如何,实难揣测!
感觉是同类,便会自然而然走到一起!骆弈枫含着淡淡笑意,眉头却舒展不开。莫非他亦看见写意温柔背后那一股危险气息了罢!即便不懂武功,眉宇间亦隐藏着慑人凉意,那是与生俱来的冰冷气息,再掩饰不去。
夜风倦倦侵袭,将骆弈枫的思绪吹得格外清晰。不远处的书房,自颜律若进去后一直静悄悄的,只在片刻后传去一句气愤的话:
相亲!你干嘛不去!
廊下,骆弈枫苦笑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