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罗一路进去看着,倒觉得和家中气象大大不同。王夫人院中鱼龙混杂,每日里总不得清净。兄长们的居所她也见过,总是装点得金碧辉煌,各色玩器放了一地,至于宝玉房中则尽是脂粉气。想来此间只有怀慕一人居住的缘故,一应装饰皆是男子风格,肃然高爽,满壁上或诗书或兵法,还悬有长剑琴笛之类。
永慕堂实为三进院落,进了门第一间便是永慕堂,乃是正堂待客之用。第二进题为吹梦轩,想来是女眷之用。第三进便是正房,名为忆梅轩。东侧厢房皆是丫鬟仆妇的居所,因为怀慕独独住了这里,第一进院落西厢是为小幺儿们有时歇着预备的。西侧厢房住的是有些体面的丫鬟,又连了三间跨院。第一间是怀慕的书房,唤作卷绿斋。第二进、第三进名为垂玉小筑、怀莲小筑。跨院西侧皆是游廊围起,紧沿着垣墙,游廊有时接着一个半亭,或是墙上开了一个月洞,再西边便是与府墙之间自成的小园子了。之前永慕堂没有女主人,平日里怀慕也不在忆梅轩里住,只在卷绿斋里住着与书页为伴。后头的垂玉小筑、怀莲小筑仍是空着。三进院落只用了最前头一进,大半屋子竟一直空着。如今新婚,后头的吹梦轩、忆梅轩与两个跨院皆打扫的干净整洁,预备着青罗要用的。
怀慕对青罗道,“你且看喜欢哪里,就挑了住着。左右我这里就你一个住着,也没人去管什么上房侧院的说法。”青罗笑道,“你且看今日是我住着呢,明日你为了你的宏图大业,还不知道要娶几个进来。到时候这里不过这几间屋子,却哪里够用呢?”
怀慕面色一沉,却又无从反驳。青罗瞧着他像是不高兴的样子,又转圜了语气道,“依我说,这忆梅轩还是空着,我只在怀莲小筑住下就好。外头卷绿斋到底是见外客的地方,你也就往后头垂玉小筑挪一挪,做你的内书房罢,平日起居在那里就是了。”怀慕点头道,“还是你想的周全。这三间跨院走西边的廊子原是通的,也不必走正院绕着走,外人也瞧不出什么来。你若是想看什么书,过来也是方便。就是我在卷绿斋见什么人,你也悄悄儿能过去。我住在边上,吹梦轩用着也总是不便。这你既然住在后头,忆梅轩就拿来待女客吧,吹梦轩正厅就做个门面,两边屋子存放些物件儿也就是了。”又略带调侃道,“你那几船的宝贝,还不知能不能放得下呢!”
二人正说着,却见童嬷嬷进来笑道,“瞧世子世子妃说的这样热闹,安排打点的这样仔细,真是过日子的样子呢。”见青罗面色微红,便也不往下说。童嬷嬷身后跟着一个丫头,约莫也有十六七岁的样子,簪着的几朵宫花倒是鲜艳华丽。此时笑道,“可叫奴婢好找。我们云主子说,特特儿等着世子世子妃,一起去绮云轩用膳呢。”此女正是安云佩身边第一得意的使女名唤翎燕的,跟着安氏也有好几年了,因为认得字又会算些账目,倒是安氏管家得力的臂助。此女口角极是伶俐,又道,“我们主子说,世子妃初来乍到的,难免万事还不齐备。柳主子虽然是世子嫡亲的娘,到底病着,有些事情我们主子能担待照应的一概都会照应着,也请世子妃不要客气,有什么事儿尽管开口便是了,但凡府里办得到的,自然为您办了来。”
青罗听了这话,倒是自矜身份的意思了,心下暗道,这才第一日呢,便到我这里显摆这管家的权威来了。与怀慕暗暗对了一眼,便笑道,“云姨这样客气,我们做小辈的哪里敢当呢。姑娘且前头带路,我也正想着午膳了呢。”翎燕便笑着往南边引。
安氏所居的绮云轩,也是独门独户的小小院落。上官启为避免妻妾争吵,有名位的侧室也都住了独门独院,只有侍妾们合住了府上东北角一处。永靖堂西为上官启启怀堂,东为和韵堂,堂北是一个小小花园,也没什么题字,府里只顺嘴儿叫北花园。西边的宜韵堂紧邻着启怀堂,东边便接着绮云轩与彤华轩。宜韵堂已是封存多年,只是宜韵堂与北花园之间仍有一座小院,却是空置无人的。宜韵堂虽然离上官启的居处最近,但已不可能再有人来住了,这一所空院也就算是好地方了,怎的王爷也没叫得宠的秦氏住了,反而叫她去了最东头离得最远的彤华轩,每日去瞧她还非得从安氏、柳氏门外头过,倒是蹊跷。
自永慕堂出来往东南一折,穿过北花园便到了安氏的绮云轩。青罗细细打量着,安氏虽是当家之人,这住的地方倒和她打扮容貌一样,也不很显山露水的。安氏只在那日探病之时穿的华贵些,素日打扮皆是不及秦氏的,想必是那日初次相见又是奉了王爷意思故而要显显身份的缘故。
安氏却已经站在门口相迎了,见二人过来,满面堆了笑道,“可把你们盼来了,我还怕你们嫌我这里粗陋不肯来呢。”青罗忙道,“长者赐,少者不敢辞也。云姨爱惜赐饭,我们哪里又不识好歹的道理呢。”说着安氏便招呼了怀慕,又牵着青罗的手进去了。及至进了屋子,才见满满一屋子的人,上官怀思与葛月逍也都在,见二人进来倒也客气,纷纷起身来迎。青罗怀慕又忙忙见了礼,才分别坐下。
安氏便笑道,“你母妃身子弱,怕是照顾不周。我这里摆了薄酒,一来是略尽我这庶母的心意,而来你们兄弟妯娌见个面,以后也不必拘束,更是亲如一家。”青罗笑道,“云姨这话可说错了,大哥大嫂和我们本就是嫡亲骨肉,哪里有亲如一家的说法呢。”安氏这才觉出不是来,神色尴尬,葛氏忙打圆场道,“妹妹,母亲也没说错。他们兄弟自然是骨肉至亲,我们到底是外姓人呢,如今既然在一个屋檐下过日子,可不是几生修来的缘分,自然是要亲如骨肉的。”安氏平日多少有些嫌着葛氏,此时见她倒也会说,投过去一个赞许的神色,连声嘱咐快吃菜。
上官怀思举了杯,殷勤道,“二弟,素日你常四处游历,不比哥哥困在这里是井底之蛙。只可惜咱们兄弟却是难得见上一面,日子久了,难免生疏起来。如今好了,二弟你也有了家室,自然要安定下来,我们兄弟也有常见面的时候了。哥哥心里真是高兴,这就先敬你一杯,再祝你们夫妻和顺。”
怀慕见他说得郑重,为着敬爱兄长的礼数,便和青罗立起来听,也一人喝了一盅酒。安氏笑看着,也不说话儿。怀慕坐下笑道,“我先前四处飘荡,不比大哥常在父母身边尽孝,对蓉城的诸事心里也清楚。日后还有许多向大哥讨教的。何况青罗对这里也不熟悉,还要请大嫂多多照应着。”说着便又起来对着葛氏一礼。怀思指着他便笑道,“瞧你这惫懒样子,心疼新媳妇儿都显摆到母亲这里来了。”怀思只道,“大哥这话说得古怪,大哥百般嘱咐了我要好生过日子,我不过是看着大哥大嫂情深意重,心下羡慕要以你们为榜样。再说在哥哥嫂子面前,我又有什么好害臊呢?”
安氏抿嘴儿笑道,“外头瞧着你这么大了,都道是知书识礼人中龙凤,在家里头倒还是这样儿。你大哥何尝不是,如今都二十四了,在我跟前儿还是小孩子模样呢。”怀思眼神一黯,道,“大哥有云姨在身边,自然是有福气的。”安氏忙道,“我说这话原不是有意的,你也别吃心。先王妃虽不在了,好歹还有王妃在,也是你嫡亲的认了。说句不知高低僭越的话,我们这些姨娘自然也是疼你的,只是有心无力罢了。”说着又肃容道,“这些话都是家常的话,只是有一件,也是断断不能忘的。单论亲,我是你的姨娘,怀思是你的大哥。论嫡庶,你是嫡子,他是庶子。论国事,你是世子,是未来的王爷,他是臣子。这才是最紧要之事,断不能乱了规矩的。怀思你也要记住,家中一家子亲密自然没什么,只是到了外头,这规矩礼法要深深记住才是。”怀思听了这话,忙站起来应是。
怀慕青罗听着却是尴尬,只道,“云姨这话说得见外了,一家子骨肉,没得说这些伤了情分。”安氏也不再往下头说,只道,“我年纪大了,难免多些话。今儿这是寻常家里吃着饭呢,只说这菜肴美酒,别的先不提。”安氏管着家,什么好东西都是从她手里过的。虽说屋子里陈设都可以俭省,这顿饭菜倒极尽精致。这里于是众人复又欢声笑语,用膳不提。
一时饭毕,青罗与怀慕又坐着喝了一盏茶,便要告辞。安氏也不多留,只和怀思、葛氏一起送出门去,道,“你们新婚小夫妻,我自然不便多留的。园子里头地方大,世子你且带她好生逛一逛。有什么尽管来和我说。”
待二人走远,三人进了屋里,丫头们手脚极快,屋子已经收拾妥当,没有半分方才的痕迹,就像怀慕夫妻从来没有来过似的。安氏面上那种殷勤笑容早就消失不见,蹙眉道,“你们也瞧见了。他们两个年纪虽然轻,心里头也是有数的。不管心里头怎样忌着我们,面上也恭敬平和,倒是不简单呢。”
葛氏道,“母亲,我却不甚明白。他是正经嫡子,我们素日里也没什么十分不是,他如何对我们忌着呢。”
安氏冷冷一眼道,“我才刚想着你也不是个十分笨拙的,你便来打自己的嘴。你先回去吧,怀思留下。”葛氏平白被训斥几句,心下也老大不痛快,也不好说什么便退下了。
怀思赔笑道,“葛氏素来是这样,母亲何苦生气。”
安氏面上却平和,“这些年下来,我还有什么可气的。我原想着大家女子是有主意的,能帮着我们母子,没想到竟是个绣花枕头。我叫她出去不为这个,只因你屋里这位心思浅,知道的多了对我们倒是不好。就叫她做个闲散主子,享清福罢了。”
怀思道,“母亲所图者大,其实她能想得清楚的。”安氏哼道,“我?我还不是为了你。幸而你父王还肯帮衬着你,只是怀慕到底有身份,也算是有些根基,你父王也不能明面上做些什么。有些事儿,还得我们自己谋算。”
怀思道,“儿子能倚仗的,自然只有父王和母亲。只是二弟小时候与父王在一处的时间颇多,怎的如今竟然这样生分了。”
安氏面上浮起一个诡谲的冷笑,“他十岁出去游历,这十几年在府里的日子也没有多少。虽然也在外头攒聚了些势力,只是这父子亲情难免淡了。再者,孩子大了么,与父母不同心,也是常有的事。”怀思也未深想,只点头应是。又道,“母亲谋算缜密,苏氏虽然是聪明人,哪里能和母亲比。”
安氏蹙眉道,“我如今虽然管着家,到底名不正言不顺,你见谁家管家的是个妾室?就是葛氏,也比我有资格些。不过是先王妃病着以后一直由我管着,柳氏又身子不好,才是如今这般局面。如今正主儿来了,这管家的事儿,还不知落到谁身上呢?”怀思急道,“那母亲欲待如何?”安氏笑道,“你且瞧着吧,我经营这些年,岂能白白叫被人夺了去。日子还长,咱们且慢慢看着。你放心,这府里,谁也别想小瞧了我们母子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