溟天曲隐 第三十四、续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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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的虚空,有纤细的光线交错忽闪。

无数的银丝纵横交织,象理不清的思绪。

滴哒,从黑暗的尽头垂落下一颗小小的水珠,悬挂在丝线上。它微微地震颤,顺着丝线往下滑动,再滴落到另一根丝线上。它从容转折于不同的丝线,仿佛冥冥中有无形的手在安排它的轨迹。

水珠滑到近处,闪出血红的诡异光晕。那丝线却铮地断了,红色的水珠月兑离了轨迹,悠悠漂浮在丝线分割出来的虚空里。

刺目的血红,没有着落的飘荡,一下叫心里也踏了空。

空荡荡的感觉铺天盖地压下,在这寂静黑暗的世界里简直让人发狂。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在这里?人呢?为何只留下我一个,无依无靠地流落于此?

不由地想去抓住那黑暗里唯一有点活气的色彩,它却不紧不慢地漂移,总是刚好从指尖错过。

抓不住了。这一场悲欢离合的人生落幕了。

啪嗒,静谧之中有了别样的声音。

啪嗒,啪嗒,由远及近,单调得让心房也在跟着一下下震颤。

谁?

黑色的身影浮现在黑暗里。虽然是漆黑得几乎没有光亮的世界,却能清楚看见这个外表年轻的男人——他自黑暗而来,却凌驾于黑暗之上。

他蹲,黑色暗亮的披风散开,与暗黑的虚空融为一体。轻轻眨眼,那苍白脸庞上是双黑色的眸子。

世上有很多人都是黑色的眼睛,但从来也未曾有人拥有这样一双黑眼睛,坚定、果敢、冷冽,正象一柄锋芒毕露的刀。那双带弥漫着死国气息,没有半点生气的眼睛,那么紧紧地望着你,望着你,仿佛一层层剥离掉你的躯壳,直到吞噬掉你的灵魂。

不自觉躲避着它。

“谁,你是谁?”

“冥界断尘关统领,骋!”决然的声音,带着固有的无情。

胸口的伤疼一下清晰起来。

是的,自己已经死了,已与那繁华的尘世诀别,正该从断尘关去往冥界。

可是,为什么没有死在紫泉谷,没有死在彤越岛,没有死在深海,没有死在天煜宫,偏偏死在那个人手里?

鼻子里一酸,热流冲上了眼眶。

丢人!都死了还这样。低了头,让那温热的泪滴到手背上。

下巴上却一紧,被他的瘦削的手指抬了起来,正对着那双噬魂的眼。

“几乎找了你半夜呢,来自仙境的花灵。”

不喜欢这双眼睛,在它的审视下简直无可遁形。

当然,这是他的工作,任何来到冥界守将前的亡魂都逃不月兑这双眼睛的明察秋毫。他会根据亡魂生前的经历判定他去往哪一层地狱受到惩罚。

禁锢在手中的女孩儿,有着如此澄澈无辜的眼睛,会忍心将她坠入暗无天日的地狱吗?难怪,那少年王会对她无法忘怀,那么强烈地希望她可以活下去。

可是,她不是普通人,如果因此而牵绊了命运,你也无怨无悔吗?

“想不起来吗?你的来历。”

还需要想什么?你带了我的命去吧,何必还要记念今生。

“断了的命运之线,本不该再延续。”

“我不懂。”

“去想。”

扣住下巴的手缓缓移动,一把卡住了脖子。心脏紧紧一窒,想叫却叫不出来。这,便是冥界拘役亡魂的方式吗?

可是好痛苦,放了我,放了我!

眼前一花,黑暗的虚空泛起光晕,渐渐清晰出了轮廓。

那是什么?是花瓣,黑色的邪气的花瓣,花瓣中线一丝暗红,仿佛诡异的媚惑的笑。

逃不掉了,逃不掉了,你们都是我的!所有的一切都是我的!我来要回本该属于我的东西!

不,远离它,这花是要吸收生灵气息的,快逃!快逃!

一张脸回过来,满含着恐惧,然后再转回去,背上扬起漂亮的翅膀。

已经逃不掉了!凄厉的惨叫中,那可怜的小生灵和她的翅膀一起化为缭缭青烟,消散在花心里。

惨叫未绝,蓦然又是无数个声音从深远处呼啸而来,凌乱地纠缠在一起,冲击着耳膜。

“已经失踪上百个精灵了。”

“这是我们的失职。”

“要消灭惑夜天使只有找到幻菁和璨星。”

“但我们走不开,我们是守护落翠莛的树妖。”

“让一个适合的精灵代替我们去寻找吧。”

“大地女神曾嘱托过我,落翠莛蕴积了千年的灵气会在某个时候醒来。是时候了,是她降临的时候了。”

“爷爷,我叫什么名字?”

“你叫,濯汐!”

啊,不!

惊叫着挣月兑骋的手,捧着快要炸裂的脑袋,脸上已是泪光纵横。

“为什么会是我?为什么会是我?”

“这是命运的安排。”

“可是我承受不起这样的责任。我已经死了,什么都做不了了。”

“死很容易,但你没有权利去死。”

“这,这不是断尘关吗?过了断尘关就该是真正的冥界了。”

“这里什么地界都不是。”

“那,你……”

“我来此是受人之托。”

骋退后一步,凝望着穿梭在濯汐身围的银丝,以及月兑离了轨迹仍然缓慢漂移的血红色小水珠。

“断了的线,就是神都不可以轻易将之续连。”

他后退着,水一样无声息地消融在黑暗里。他离开得那么突然,就象他来时一样毫无征兆。

没了,什么都没了。濯汐心中一颤,在虚无的孤单中感到了绝望。她徒劳伸着手,抓不到一根丝线;哭泣着发出呼唤,听不到一点回音。

结束了,已经被彻底隔绝在了这个荒芜的世界,从此不会有人再记起那个偶然在瑞萌儿森林留连的乡村女孩。

沉寂的暗,忽尔有了亮,一点一点宛若星光绽放在黑暗,再从四面八方汇集到一起。刹那两团光晕散开,濯汐手里多出了一白一蓝两朵花儿。只是这两朵花,竟是裹在厚厚冰壳里的。

手指冷得刺痛,松开,两朵冰冻的花便悬在了半空。

远远的地方有个模糊的身影,那是去而复返的骋。对了,亡魂是不能接近阳世之光的。可是自己……

“是幻菁和璨星。他们怎么会来这里?我临死的时候,不是亲眼看到他们活过来了吗?”。

“他们一直在这个异空间的边缘徘徊,想要帮助你,是我带他们来的。在你失去意识的瞬间,发生了很多事。”

她还是不明白。

“你现在应该知道,幻菁、璨星以全盛状态相逢时,会产生很大的力量,那力量将把你送回到仙境。但多年前灵力受到污染的璨星失去本性,充满了唳气和杀气,与幻菁相见必然争斗克制,彼此都不能完全开放。所以,你即使同时碰到了两朵花,也是回不到仙境的。直到你为瑟拉修王所伤,以你诸花之灵的鲜血救活了璨星,并解开了他所受的法力。”

“这么说,让翊昕伤我,是神刻意安排的?”

“不是。”

心里轻轻一绞,又听骋说道:“另有他人对你下了血咒,要你死在瑟拉修王手里。瑟拉修王受了重伤,力量和意志都是薄弱的时候,法力高强的人要趁此干扰他的判断能力不是难事。”

原来是这样。翊昕根本就没想过要杀自己……

“因为血咒而受到的伤害,你本该去往冥界;因为幻菁、璨星的相逢爆发的力量,你该回仙境或梦境。各种力量彼此牵连制约,最后让你掉到了这个时空的狭缝里。此界无所谓生死,没有过去未来,不受诸神支配,命运的线也无法延伸于此。几乎没有亡魂来过此境,我也差点没找到你。”

这是他第三次提到命运的线。无法再挽回,自己就象那无轨的水珠,永远在这个孤独的世界里没有目的地飘荡。

“骋,你可以帮我吗?”。象溺水的人那样紧紧抓住他,连眼睛都不敢眨,“骋,求求你。我不要留在这种地方,哪怕带我去冥界。”

“幻菁和璨星呢?”

“你既然能带他们来这里,就可以带他们去仙境。”

“我只是个普通人类化作的亡魂,去不了仙境。一切只有靠你自己。”

“可是我,哪里都去不了!”怔怔地捂住脸,沾了一手泪湿。

骋的眼睛微微一眯,“你可以出去。不过,血咒还在,花也都开了,你仍然不能留在那个人世。而且,下一次的运气未必能把你抛进这个空间,牵连的力量直接就能把你撕成了碎片。”

“我,我,”

“我说过,即使是神都不可以轻易连起断裂的命运之线。但是,有人希望你活下去,我们为你创造机会,让你自己的手去延续命运。”

啊,这!

“看你的花。”

低下头,两朵新生的花异彩流转,仍是让众生倾仰的绝世芳华。可是,他们封在冰中的花瓣并未完全展开,含羞似的微微拢合着。

“是翊昕!”

“瑟拉修王已暂时封住了花儿的力量。接下来,我会暂时关闭断尘关,任何亡魂都无法通过。所以,这段时间之内你可以留在人世。”

“我还能做什么?”

“找到下血咒的兀云碓,让他解除法术。等到冰层融化,花王花后的力量恢复,你就可以安全回你的世界。”

突如其来的转折让濯汐彻底懵了。

“你没有信心吗?我只给你天亮之前剩下的时间。”

这个条件是必须的。否则天亮了,没有进入断尘关的亡魂来不及躲避阳光,时间稍长,他们就会魂飞魄散,再不能转生。即使如此,在天亮前的短暂时间关闭断尘关,不让亡魂通过,也将引起很大骚乱。

“你为什么要帮我?”

“多问无益,去吧!记住,若不能迫兀云碓解除血咒,杀了他!”

骋披风飞卷,阻断了黑暗中仅存的亮光,濯汐和她手中的花一起消失了。

他垂着头,默默悬立在虚空中。

私自关闭断尘关,自古以来从未有过的事。如此重的罪责,该受到如何的惩罚?

可是,我许下的承诺,不管会付出多少代价,我都一定会去做。

命运的线,已经乱了。

不该有的干扰,让未来更加扑嗍迷离。我们还是任其发展吗,琉衾?

长夜过半,乌云掩星。一只翠蓝羽毛的小鸟扑腾着翅膀从空中飞过,叫声凄厉哀婉,令人不忍听闻。

“大巫师阁下,这预兆着什么呢?”敦普城城主修骜恭恭敬敬在一旁垂着手请教。

兀云碓漫不经心拿只铁签拔弄着占卜用的大沙盘,嘴角有丝冷笑,“年轻的瑟拉修王,似乎比我想象的还要有能耐呢。我不知道他到底用了什么法子,小妞儿暂时摆月兑了血咒,他们都在往敦普城而来。哼,不过是徒劳地拖延时间罢了,我就再陪他们玩一把!能得到璨星和幻菁真是再好不过。”

他抬步走出占卜间,顺着旋梯走下塔楼。塔楼所在是座巨大的圆形观星台,在这个位置高、视野开阔的地方,可以鸟瞰整个敦普城。

修骜尾随上司之后,不敢应答一词,只是觉得此事大大不妥。使用血咒,那是为修行者不齿的阴术。作为位高权重的第三大巫师,如此行径,实在……

而此时,他下咒之事又被对方知晓,只怕要在敦普城兴起场血腥的动乱了。

“修骜城主,”思路被他的上司打断。

“是。”

“到这个地步,无论如何要解决了瑟拉修王。本来从东往西的几条主干道上伏下了无数追踪小丫头的天宫军,正可利用他们对付瑟拉修王。但不知怎么回事,他们大部分人马突然都撤离了。现在只有悉数召集你城中好手,务必拦截住翊昕,杀了他。”

心头大惊,“大人,……”

兀云碓打断他,“翊昕现在的状态已是强弩之末,不管硬打还是使用法术,咱们都是上风。派你敦普城这么多一等一的好手对付他还是高估了他呢。再说,就算他们真解决不了他,也足够拖垮他,到了这里岂还是我的对手。怎么,怕你的手下有去无回,心疼啦?”

“怎么会?为大女巫阁下、大巫师阁下效力是他们的光荣。可是,属下总想如此赶尽杀绝,只怕地宫的人不会善罢甘休。请恕属下浅薄,为什么非要和地宫结下梁子?”

“不杀了翊昕,整个敦普城都怕要被他平了。这件事只需做得稳妥,外面谁人能知?”

“大人高见。”修骜机械地应着话,心中实在不以为然。

不知那个叫濯汐的小丫头究竟是什么来历,竟会让异离域第三大巫师亲临敦普城指挥追杀她一事。兀云碓这回下了不小决心,连地凌宫瑟拉修王也要一起除了,天知道要生出多大事端来。他可不知道兀云碓其实已在心里盘算,暗杀翊昕实在非同小可,元气大伤的异离域目前是完全不能与地凌宫抗衡的,那些参与了的人少不得都要一一灭口。

囫囵迷糊了两个小时,深山夜半的寒露浸得肌肤发冷,大家都醒了。

濯汐不在了,少年征战者们的任务还没有完成。最强劲的对手天宫军,还不知在前方设下了多少埋伏。

走吧,早走一刻,或许便少一分危险。少年们无精打采坐在马上,任由马儿驰行,闷头不说话。

忽然马儿仰起脖子发出嘶叫声,停下了脚步。前面有了灯光,在道路中央,刚刚从树丛里钻出个蓬松头发的圆鼻头女孩。

骊蛟正要开口询问,阿禤先哧溜滑下了马背,沉着脸走过去。

那女孩扬了扬手中一样小东西,是只干瘪成壳的蟋蟀。

阿禤脸上一抽,咬牙逼出几个字,“你来了,可是迟了。”

“也许未必呢?”她狡黠地霎眼睛。

他已经失了耐心,扭头回走,“姿萝,你想骗人找错对象了。我他妈的今天心情相当不好,没空陪你发疯。”

“你家丫头没在,她出事了对吗?如果我告诉你她还有救呢?”

他闭嘴,抓住马鞍准备爬上去。就算是好性情的骊蛟也没了客套的兴致,打算阿禤一上马就走。

姿萝冷笑着退后,袖子一抛,滚出颗水晶球悬在半空。立即,从发光的水晶球中幻出一幅幅活动的画面。这些画面犹如有某种魔力一般,紧紧摄住了几位少年的眼。

他们清楚地看到,那是花飞花舞中睡在瑞萌儿森林中的濯汐,手指被血蛛咬伤的濯汐,跪在地凌宫迎接幻菁的濯汐,胸前插着璨星残枝走向死亡的濯汐,在黑暗虚空中手持幻菁和璨星的濯汐。

“这是什么意思?”阿禤两步冲过去,用力拧着姿萝的衣服。骊蛟和明珑都下了马,怀着希望地等待姿萝作答。

“我也不是很清楚。你家丫头来历非同小可,以往我想用水晶球追查她的行迹会受到干扰。可是这一次,在我得到你的讯息赶过来的时候,水晶球开始自动显示一些关于她的画面。”

“但水晶球到底要告诉我们什么啊?”明珑急切地拔拉开阿禤的手,自己又把姿萝抓住。

“我只能作些猜测。血蛛会出现在画面里,表明一定发生了严重的事。”

阿禤木然退开,“瑟拉修王翊昕杀了她。”

“翊昕,绝对不可能。”

“是我们亲眼见到的。”

“这就是问题的所在!之前有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

“特别的事还少了吗?我们先被天宫军追得无处藏身,再被个驾御巨大天牛的异离域男人追击。那混蛋用石头轰我们,我们差点不是被砸死就是滚下悬崖摔死。”

“老天,你们惹的麻烦好象比我想象的还大。我记忆中只有一个男人喜欢用天牛当行祭,异离域第三大巫师兀云碓。那家伙是个相当棘手的人物,师从昔日异离域五大掌护之一的御石使,曾在两三年前的内乱中建下赫赫战攻。现在有小孩子听到他的名字,都会吓得大哭。”

是个强悍的实力派人物呢!每个人背后都在出冷汗。“可是,”骊蛟说:“我们这种小人物和异离域素无来往,犯得上异离域派出第三大巫师亲自对付我们吗?”。

“他们要对付的是濯汐。那只咬伤濯汐的血蛛一定落到了兀云碓手里,他才可以立下恶毒的血咒,假借他人之手杀了她。”

如此厉害的血咒,简直是闻所未闻。三个人一时都怔住了,不知信还是不信。

“你们真是罗嗦啊!”姿萝一下火了,“根据水晶球的暗示,濯汐暂时还活着。可她真要是中了血咒,不会轻易月兑身的,你们还不去帮忙,想叫翊昕背一辈子黑锅吗?”。

“可我们根本不知她在哪里,你们污七八糟的法术也没谁会懂,我该怎么做!”阿禤急得要抓狂了。

“他们一定在血蛛的出处——墩普城。你们破不了法术,就设法杀了下咒的人。等等,你们别用这种眼光看我。别指望我会跟你们去,两年前我就逃出了异离域,如果被兀云碓知道我帮了你们,我会死得连骨头都找不到。”

“姿萝,我记得你说的墩普城大概的位置,很远啊!”阿禤拼命拽住她摇晃,“我们怎么尽快赶去?快,把你会飞的蜻蜓借我!”

姿萝摊开只手,“钱!”

钱!钱!对了,这家伙六亲不认,只认钱的,现在要求着她,杀了她也没用。骊蛟已在迅速搜罗口袋,抓出大把零钞塞到她手中。明珑也忍了脾气,把马给她。

“不够。”她的表情就是,予人便宜还不收钱,活该遭雷劈。

碰上这种没有职业道德的女巫果然很悲惨。

阿禤可怜地呻唤着,终于想到他们在山道还扔了两大箱珠宝,“好,我赊帐,多少都认。”

签字画押,姿萝终于将两只放大的蜻蜓行祭交给了他们。这行祭本是密炼之物,不消人指引,自己便认得要去的路,直往墩普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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