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国骊歌 第十二章 羊血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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褒洪德看满手鲜血直流的棘儿晕厥过去,转头问鱼妫:“棘儿体内的毒可是已被化解?”

鱼妫默然摇了摇头,道:“现已侵入五脏,棘儿只服一口便已至此,我也只能先替她凉血逼毒,只是这药劲猛烈,棘儿此时月复中正是忽冷忽灼,疼痛难忍晕过去了。”

“什么毒药如此强悍,只一口就能侵人五脏?”

“断肠草!”

“断肠草?”褒洪德惊呼一声,“传说先祖神农氏便是误食此毒草而殒命?”

鱼妫点头默许:“正是。”

“那该如何是好?”褒洪德焦急问道。

“羊血。”鱼妫看他一眼,笃定说道。

“来人!”褒洪德冲帐外高呼一声,守卫甲士进帐跪地听命,“宰羊放血!”褒洪德声色俱厉命令道。

“统帅是天朝贵胄,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真是会为难人。辎重运输一般以牛马为运力,食物也只备黍菽麦麻和干肉,哪里来的活羊让你放血?”鱼妫对褒洪德嗤之以鼻,瞥他一眼不顾情面地挖苦一通。

褒洪德听了这番话才想起军中确实没有活羊,也懒得与她争辩,起身走到跪着的甲士身边,嚯地一声抽出甲士身上的佩剑,便揭帐而去。

帐外传来一声战马嘶鸣,马蹄声起,朝着营外渐行渐远。

天色渐渐转暗,天边黑云滚滚压近,一场雷雨正在酝酿之中。

鱼妫无心顾暇褒洪德是与她动怒还是无视棘儿的生命,任他且去。

她将一碗一碗的金银花、菉菽的汤剂灌进棘儿的口中,灌进去一点,流出来大半。

鱼妫拿出针囊,取出两枚骨针刺入棘儿的颊车、合脊两穴,捻转提拔之后,棘儿紧咬的牙关略微有些松动。鱼妫也顾不得伦常纲理,自己喝了一口汤剂,含着药俯身口对口喂入棘儿嘴中。

如此这般,药剂多半也能咽下喉去。

棘儿指尖黑红色的淤毒被挤出小半碗。鱼妫喂药间隙便使劲捋搓棘儿的手臂,能放掉多少就放掉多少,好在棘儿试毒只喝了一小口,金银花和菉菽解毒有奇效,尚且能控制住毒性,没有羊血灌肠,只怕即使棘儿醒来,日后也会留下隐疾了。

一个时辰过去了,棘儿还没有苏醒的迹象。

鱼妫不由得担心起来。棘儿躺在榻上一动不动,神态平静仿佛熟睡,脸色苍白如雪。鱼妫回忆起初次见到她时的那般活泼明朗,如同微微春水涤荡过人的心间,甘甜清冽。此时,她却如死人一般没有任何知觉,失去了往日熠熠光彩,看着令人怜惜。

一个响雷凭空炸开,打碎傍晚旷野上的沉寂,鱼妫冷不丁打了个冷战。又是几个响雷轰隆轰隆响起,豆大的雨珠铺天盖地倾泻而下,不过片刻功夫,天地间雨雾一片,远处的村舍也模糊起来。

夜色初垂,帐外是雨水落入草地的沙沙声响,已有甲士开始巡逻。帐内灯火通明,鱼妫寸步不离守在棘儿身旁,她在想,如果换做是自己替他人试毒,她会怎么做呢?至少她做不到这般奋不顾身,这世上只有一人可以令她心乱,便是那个神眉冷目的申广,除此之外,什么家国手足,都不可能让她为此心甘情愿付出性命的代价去守护。

棘儿,你究竟是个怎样的女子?你与褒洪德相交甚浅,甘愿为他赴汤蹈火,我与你只是萍水相逢,你却将性命相交替我试毒。

若是你对褒洪德痴心一片,可知那人是深潭悬崖,你的一腔真心或许万劫不复,你还这样年轻,要好好爱惜自己,从溷浊的乡野生长出来不沾半点泥污,你是一个奇迹。

一阵马蹄声响起,踏过泥泞的草地渐行渐近,终于停在了帐外。

褒洪德大步迈进帐中,喘着粗气,浑身湿淋淋的往下滴着水,兵刃还握在右手中,左手却拖着一只山羊进来,看见鱼妫惊异的眼神,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将身后拖着的山羊拉到鱼妫面前,道:“取血救人吧。”

“哪里来的山羊?”鱼妫又惊又喜。

褒洪德将兵刃掷在地上,不情愿地说道:“我当了回马贼。闯进了芮城,洗劫了城郊一户人家。”

“芮城距离风陵渡六十里路,为了一只羊你就雨夜独闯,芮国此次并未襄助天子征讨六济,敌友不明,你这样做太冒险了。”鱼妫自知方才错怪褒洪德,但只拿把寻常佩剑便单骑外出寻找给棘儿解毒的活羊,褒洪德确实侠骨柔肠了一次。

“我欠棘儿一条命,我的命自然不能抵给她,一只羊的命还是拿得来的。我不喜欢欠人人情,这点,申广倒是比你了解我。”褒洪德立在一旁,轻松说道。

鱼妫嗤之以鼻,不与他斗嘴,现下救人要紧。

取了短匕在山羊小腿处纵划一个小口放血,待接满一小碗,命小徒给山羊包扎伤口,和褒洪德一起托起榻上的棘儿,还用口对口的方法给棘儿喂血。

一旁扶着棘儿肩背的褒洪德看到鱼妫竟是以相吻之法给棘儿送血,瞬时有点难为情。堂堂褒公子也算是风流倜傥,听莺载酒左拥右抱的时候也常有,美人或妖娆妩媚或冰清玉洁的玉体胴肌都见怪不怪了,突然见得两个妙龄少女唇齿相济,这样的场景,让见多识广的褒公子也不得不愕然。

褒洪德猛地别过身去,棘儿性命垂危之际,他居然觉得此情此景有些香艳,心里暗骂自己没出息。

喂完羊血,鱼妫起身抹掉唇角的血,扔给褒洪德一面方巾,没好气地说道:“给棘儿擦擦唇角溢出的血,羊血性热,会催动她的五脏六腑排毒,待会儿若是出汗用方巾给她拭去,万不可用凉水擦拭。若是她口渴难耐,只能喂血,不能喂水。”

褒洪德拿着方巾微微一怔,回过神来气急败坏指着鱼妫说道:“本帅是一军之主,在辎重大军也是你的主公,你胆敢指使我给一个贱民侍医!”

“贱民?这个词从褒公子口中说出真是显得你薄情寡义,棘儿是为谁才会变成现在这般?据我所知,褒公子早已料到巴、蜀、苴三国预谋此行陷害你,以我对你的了解,公子善于谋划,定能决胜千里之外,而棘儿为你殚精竭虑,不过是一个厢情愿的痴儿。再者,没外人时不要总给我摆出一副主公的嘴脸,我真正的主公只有一人,你是知道的。”鱼妫目光灼灼,义正言辞地反驳褒洪德。

褒洪德深知鱼妫和申广的关系,自然清楚她在军中名义上是自己的部属,其实是申广与他维系联络的纽带,更是申广的亲信,她似乎除了申广,什么人都放不在眼里。但是,今天为了棘儿试毒,她处处与他过不去。

他自觉得很冤枉,棘儿的来历他在出征前一夜部署的暗查中,就已经了解的很清楚,确实是褒国的贱民,而疾医帐下的小徒叔莫,他也已清楚她是巴国的细作,他按兵不动,正想由这个巴国细作开始,布开一张天罗地网,将巴、蜀、苴三国的阴谋一网打尽,把这些来自蛮夷的狂徒统统算计其中,玩心计弄诡计,他们还不是褒洪德的对手。

棘儿的出现确实是个意外,他并不知道,在疾医帐下,还有这样一名忠心耿耿的贱民为他誓死效忠。

一般女子对他献媚,无非是因为他是褒国的嫡长公子,国君被囚,褒国上下便都是他说了算,实至名归的掌权者,女子向往的是他能许她们的荣华富贵,如若他也如一般庶子,便不会有这么多女子为他竞相角逐,她们是依附于他的附属品。他也曾想过,倘若有一天,他失去这一切能为她们带来利益的权力,还会有谁肯为他留下?思来想去,竟无一人。

棘儿对于他什么都不是,不是宠妾,不是王侯贵族中君夫人的候选人,不是宴飨上频频示爱的娇艳舞姬,也不是每次出行听见褒公子名号便娇羞满面的世家女子。她只是个贱民,一个遇见他出行都不能抬头的贱民,她甚至从未主动接近过他,在山里偶遇她的时候,只知道她对褒公子感恩戴德,在贵族世家争相躲避兵役的时候,他们一家将两名未成年的孩子尽数奉上,他们对褒国的贡献他铭记在心,但今日他才知道,她为他做的,远远不止这些,他疑惑重重,但内心深处又有着一些东西在悄然变化。

鱼妫说的对,棘儿是个痴儿。他时常看不清自己,面具戴得太久,有时连自己的本真都看不明白了。棘儿的出现,犹如夜空高高挂起的一轮清月,某一时,照亮了他沉浸漫漫黑夜中已经许久不曾露面的本真,让他看清了他隐藏在世俗功利下,那颗曾经质朴寻常的心。

褒洪德不再理会鱼妫,拿起方巾为棘儿拭去唇角残留的羊血,如同曾经年幼时,抚平小妹生气时皱起的眉头。

“你去吧,我会照顾好棘儿,此事不宜张扬,你负责保守秘密,若是身边有可疑之人,尽数除去。”褒洪德低头看着棘儿安详的面容,头也不抬对鱼妫说道。

鱼妫面色一缓,道:“属下遵命。另外,我会在棘儿面前替你隐藏身份,免得褒公子尊贵的身份反而污了你们之间的情谊。”

褒洪德抬头,感激地对她一笑,“多谢。”

鱼妫假装看不见,转身离开大帐。

灯火闪烁,忽明忽暗。

褒洪德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看着棘儿,她的额头和鼻尖已经开始沁出细密的汗珠,他为她拭去。

或许因是不久前才掳掠了一户人家的羊,褒洪德的手劲还带着蛮力,棘儿的身体轻轻一抖,仿佛承受不了如此鲁莽的照拂。

褒洪德拿着方巾的手一顿,随即又小心翼翼地仔细擦拭起来。这样的事,他很久没有替人做过了。自从小妹死后,他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对一个女子单纯的好。他的手背轻柔地抚过棘儿姣好的面容,她的下巴很像小妹,倔强地微微翘起,浓密的睫毛也像小妹,顽皮地卷曲着。若是小妹还在,也应有棘儿这么大了。

雨下得急缓不定,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营地已经归于一片寂静,偶尔有巡夜的将士路过,溅起泥水的声音清晰可闻。熟睡中的人们或许想不到,褒国人心中天神一般的长公子,此时正在一顶帐篷下,为一名贱民少女擦汗守夜。

夜深了,忙碌一天的褒洪德也忍不住坐在棘儿榻下打起盹来。

棘儿的眉头又皱了起来,一声几不可闻的申吟声传来,褒洪德立即觉醒,贴近耳朵仔细听。

“渴……”

这个字顿时令褒洪德有点不知所措,鱼妫交待过,棘儿只能喝血,不能喝水。现在鱼妫在外煎药,只剩他和棘儿两人。

这该如何是好?

喂血的话,难不成也要照搬鱼妫的方法?

他到没什么,男女之事都不放在心上,更何况只是唇齿相济。只是,这算不算又轻薄棘儿一次?

不喂的话,棘儿痛苦难耐的神情却让人不忍拒绝。

罢了,救人如救火,鱼妫又不在,我不喂谁喂?什么样的女子我没见过,怎会有轻薄一个贱民之心?

下定决心,褒洪德端起盛有羊血的陶碗,先抿了一口,腥咸难耐,平复了好一阵子,又吸足了一口气,闭住气喝进一大口,搀扶起棘儿靠在自己怀中。

棘儿的唇已经干裂起皮,印着一道一道唇纹凹陷进去,半月前还是一个薄唇含笑的俏丽模样,现如今已如枯槁萎顿可怜。

褒洪德渐渐将头低了下去,轻轻靠近棘儿的面庞,呼吸仿佛都已停止,生怕惊动了沉睡中的女子。

鼻尖已经触到,两唇相聚不过一寸距离,只消微微一探,便可触及棘儿的芳唇。微弱的气息轻缓呼出,少女特有的体香随着棘儿烧灼的身体散发出来,香气柔和,令人沉醉,吹在褒洪德的嘴角边上,一阵酥麻刹那间席卷全身,麻得他不禁激灵一下。

一抬头,看见鱼妫端着药碗立在大帐门口一语不发,眼神饱含讥诮。

褒洪德一惊,一口羊血吞进肚里,呛得他眼泪直流。

“干什么呢,褒公子?”鱼妫有点幸灾乐祸地问道。

褒洪德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每次因为棘儿做了傻事,都被这个申广派来的探子知晓,让他颜面尽失很不自在。

“你要是胆敢传出去一字,我便让你身首异处!”只得拉下脸来负气说道。

“坏了公子好事,是属下的不是了。”鱼妫戏谑着褒洪德,走近卧榻,对他的威胁置若罔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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