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国骊歌 第十四章 相对而言不识君

作者 :

天色近晚,夕阳铺洒在这片由黄河冲击而成的平原中,长河波浪滔天滚滚向东,如金子般的余晖在水面上波光粼粼,跳跃着随河水奔涌而去。

风陵渡自古兵家要塞,魏国虽小,但北方依托风陵渡的滔滔黄河作为险隘,南有一望无际的平川,任何侵略者的足迹都能毫无隐匿地摆放在这片土地上,守着这处天然的瞭望台,若非遇见大雾或是狂风,即使神兵天降也能一目了然。

长长的河滩一眼望不到头,自从前两日辎重大军在这里遭遇一次偷袭后,戍守在此的魏国军队已经将风陵渡方圆五十里范围内的所有马匹全部收编,以防叛军混入圈养马匹的平民中,没了行军的脚力,再善于偷袭的骑兵也无法迅速靠近风陵渡,辎重大军在魏国境内,暂且算是安全了。

用过午食后,鱼妫便匆匆去了医帐,只有少数几个人知晓,所谓的魏军伤兵其实就是前两日偷袭辎重大营被俘的骑兵,这些人训练有素并且有备而来,显然并不是一般的流寇,褒洪德怀疑这些骑兵是与自己军中之人内外勾结,想趁着恶劣天气对褒国军队进行偷袭,若是成功洗劫辎重大军,褒洪德自然罪责难逃,天朝伐寇出师不利,天子威严扫地,后面接踵而至的处罚便顺理成章了。

为了防止辎重大军内的细作探得风声,与敌军里应外合营救这些伤兵,褒洪德对外谎称是魏国军队的伤兵在此疗伤,魏国军队为保护辎重大营损兵折将,褒国军队中自是对他们敬仰万分,魏国伤兵的医帐任谁也不敢打扰。

经过两天的医治,一些伤兵的神智已渐渐恢复,除了几个宁死不屈的将领死不开口外,一些军阶低等的骑兵还没等用刑,就已然被褒洪德军中优厚的待遇所折服,在鱼妫等人嘘寒问暖的关心及貌似不经意的打探下,背后的掌权者也初现端倪。

褒洪德听了一下午鱼妫的汇报,偷袭辎重大军的骑兵来自荀国,荀国并不尚武,从这些甲士的身手来看,应该都出自正规的荀国军队,那些投诚于褒洪德的荀国伤兵供出,他们完全听命于荀国国君荀伯,除此之外他们不接受任何人的指令,包括天子。

正是向晚好时景,褒洪德一身简装出行,在河滩湿地边站定,望着洒满金辉的长河出神。

棘儿立于他的身后,一身杂役的男子装束,静静地陪着他在滩头看长河落日。

褒洪德已经站在这里半个时辰了,一动不动不知神游何方,棘儿不明白为什么丑大下午来到鱼妫的疾医大帐时神情如此凝重,从疾医帐中出来后,不似平常与她说笑,只是怅然若失地看了她一阵子,便替她向鱼妫告了假,带她出了营地来到河边发呆。

“棘儿。”突如其来的一声呼唤把昏昏欲睡棘儿拽回眼前,褒洪德并未回头,只是轻轻唤了她一声。

棘儿走到褒洪德身侧,转过身面对着他咧嘴一笑,说道:“丑大兄长有何吩咐?棘儿在此已经恭候多时了。”说罢,学着贵族男子见面一般躬身鞠礼。

褒洪德看到棘儿调皮的做着鞠礼,被逗得一笑,脸上的阴霾顿时薄了一层,笑叹道:“谁家养了你这样乖张的女子,真是愁煞爹娘了。”

棘儿扬起头趾高气昂地嘟嘴说道:“虽是贫贱出身,但棘儿也是爹娘的心头肉,可招人疼呢。”

褒洪德看着棘儿小女孩般的痴态,心中泛起了阵阵暖意。

“棘儿看丑大兄长这一天闷闷不乐,可是想家了?”棘儿看着褒洪德怔怔地望着自己出神,低声试探问了一句。

“家?我很久都不曾想家了。”褒洪德淡淡地回答道。

棘儿歪着头,似是想不明白,问道:“为何不想家呢?爹娘还有姊妹兄弟都不在了吗?”。

褒洪德鼻子轻哼一声,干笑着说道:“他们都活得很好,不用我挂心,我只需操心自己,万万不能死在他们前头。”

棘儿觉察到褒洪德似乎和家人关系不睦,连忙改口劝道:“丑大兄长何须诅咒自己,依我看,你将来定能飞黄腾达被褒公子重用,到时光耀家门一定会给爹娘争气,姊妹兄弟们日后巴结你都来不及呢。”

褒洪德听言,转头冲棘儿爽朗一笑:“棘儿说的在理,只有成为家中最有权势的人,他们才会对我伏首贴耳。”

人人都对褒公子敬仰万分,只是其中是真是假多半分辨不出。棘儿虽是贱民,但对褒洪德真诚相待,褒洪德与她说话不用玩弄心机,也不用刻意隐藏自己真实的内心。他不愿揭穿身份的原因也在此,如若让她知晓他便是褒公子,不知那时,棘儿对他的态度是否依旧如现在这般坦诚直率,他看惯了别人对他的恭谨顺从,也听腻了赞许奉承的话语。就像现在这样卸下面具,和一个贱民少女闲话家常,不论是苦闷也好,乐事也罢,都能直抒胸臆,这才是他最为放松的时刻。

棘儿并不知道褒洪德的难言之隐,温言宽慰几句后,照旧如鸟雀一样叽喳不停,从娘亲的恶疾说到爹爹编的草席,从幼时受邻里的欺凌,到现在和别家男孩比射。

褒洪德一如既往安静地不发一语笑着倾听,等到棘儿说累了,褒洪德体贴地将水囊递上,关心道:“你体内的残毒还未排净,要多注意身体,在鱼妫帐下不要太过劳累,安心养病,我常在疾医帐下走动,有什么麻烦尽管告诉我,我会替你处理。”

棘儿毫不客气结果水囊咕咚咕咚灌了几口,不修边幅地用袖边抹了一把嘴,瞥了褒洪德一眼,偷偷笑道:“丑大兄长似是和疾医大人关系很好呢,总在疾医帐下走动,莫不是丑大兄长早已倾心我们疾医大人?想接着棘儿的病多多向大人献殷勤?”

这话说的突然,让褒洪德顿时有些啼笑皆非,刚想开口解释,又被棘儿打断:“我就知道丑大兄长不会承认的,疾医大人气质如兰,清雅端庄,可不是随便就能让人捕获芳心的,丑大兄长可得下足功夫才好。”

说完,眉眼弯弯,嬉笑着转身,沿着河岸的石滩径直走去。

褒洪德原本想解释的话语,含在口中又不知从何说起,自顾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微笑着随棘儿跟上前去。

“棘儿,若是有一日芥儿与你生分了,你会难过吗?”。褒洪德此时心情已被棘儿逗的渐渐好起来,想起方才仔细琢磨的心事,想听听棘儿的见解,便小心问道。

棘儿回身看了褒洪德一眼,翻着眼睛抿嘴细想了想,答道:“自然难过,不过若是我做错了惹得芥儿不理我,那我自会向他认错,若是芥儿长大了,用不着我这个阿姊替她操心了,便随他去吧。”

“那若是芥儿大了,到了成家的年龄,要和你分家起了争执怎么办?”褒洪德继续问道。

“哈,这个不用操心,家里本就没什么值钱的家什,芥儿若是想要,全都给他就是了。我们贫户又不比王公贵族,有土地宅院金银财宝,他们要是分家,才真正难呢,若是再牵扯到继承爵位,那还不争个头破血流啊,所以说,一家的长子最难当,从小就要接受诗书礼仪的训导,还要提防其他兄弟的不轨之心,当真不是常人能胜任的。”棘儿撇着嘴感慨道。

褒洪德本是想听听棘儿从她的角度如何看待对家中姊妹兄弟关系,没想到她竟然对贵族家庭内里的争斗也有所了解,便好奇问道:“棘儿出身乡野,怎会对富贵人家的家斗了如指掌?”

棘儿眨着乌溜溜的眼睛,笑着说道:“爹爹告诉我的,他从前在贵族人家里做过工匠,去过好些地方呢,爹爹知道好多外面国家的事情,是我见过见识最广的人了。”

“原来如此,那棘儿可知褒公子家中的情况?”褒洪德试探问道。

棘儿盈盈一笑,道:“当然知道,褒公子乃是褒人心中的神灵,任何褒人都对褒公子顶礼膜拜,褒公子在外风光无限,对待兄弟也是宽厚仁德,无人不称赞呢。”

褒洪德略有失望,不曾想棘儿也是这样看待他的,不过又觉得没什么,他苦心孤诣这么多年,为的不就是将自己打造成一个谦谦君子的贤德模样,棘儿这样看待他也无可厚非,只得附和道:“是啊,褒公子待人接事确实无可挑剔。”

棘儿并不觉察到褒洪德的兴味索然,停望着河水怅然叹道:“不过,在棘儿看来,褒公子或许是这世上最累的诸侯公子了。”

褒洪德闻言一怔,顿时又来了兴致,追问道:“棘儿可否说与兄长听听?”

棘儿点头默许,寻了一块平坦的石滩坐下,一边把玩着河床上的卵石,一边娓娓道来:“棘儿听说褒公子自小便饱受兄弟迫害,即将成年,在氏族内没有一个能交心的兄弟,对待残害他的手足也颇为宽容,不仅不予追究,还多有赏赐安抚,外人只说褒公子品格高尚为人大度,可在棘儿看来,他时时都有危险,今日是这个兄弟暗杀,明日换做那个兄弟投毒,这样的时日十几年来过得怎能不辛苦,而褒公子始终如一地谦和待人,真是为难他了。”

这些话要是从申广口中说出,褒洪德并不觉得奇怪,申广是他见过最为内敛聪慧之人,他们之间惺惺相惜,又都生于王侯之家,自然能看到他十几年来的艰辛。

而棘儿是远离权力纷争的一介乡野女子,像她这样的少女,看待王侯之家的公子时,多数都有着飞上枝头一步登天的妄想,她们眼中的褒洪德就是锦衣玉食的化身,而棘儿眼中的他,竟是一个令人扼腕叹息的可怜角色,不得不说,棘儿从未和真正的褒洪德有过交集,却也算得上是他半个知音。

褒洪德仪态自然,微微一笑,拾起地上的一块卵石投向远处的水中,问道:“依棘儿看,褒公子若是被算计,只能一忍再忍了?”

棘儿抓起地上的一把碎石,狠狠掷于水中,道:“若换做我,定不会让那些奸人有好日子过!姊妹兄弟相互敬重才能和睦相处,若是有人存有异心,那便是隔墙的猛虎,迟早是要伤人的。即便褒公子一再忍让,但也不能平息干戈,毕竟世袭的爵位和分封的国土对于同是国君儿子的其他公子,那该是多大的诱惑,与其日后受命于人,不如尽早将褒公子除去,没了嫡长子,其他公子争储也该容易很多,所以棘儿认为,褒公子若是一味忍让,每日活在被至亲之人算计的日子中,不如趁早将那些心怀鬼胎的兄弟加以惩治,若是屡教不改,除之后快也未尝不可,既然他们不把褒公子当做兄长敬戴,他们也就不配称为褒公子的兄弟了。”

棘儿说得铿锵有力,褒洪德若有所思地默默点了点头。

“手足相残的家事传了出去,对褒公子的名声可是大有折损的。”褒洪德定睛望着棘儿,认真地说道。

“这些庶出的兄弟已然不把褒公子当做长兄,那褒公子自然不必当他们是手足,虽然丑大兄长觉得棘儿性情歹毒,一个女儿家竟能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来,但是在棘儿眼中,日后只有褒公子成为褒国国君才能顺应民意安抚民心,若换做其他人继任国君,棘儿便觉得任谁也不及褒公子之万一,除了褒公子,其他公子不过是酒囊饭袋不值一提!”棘儿说的急促,光洁的额头已浮起一层薄汗,大病初愈的面容还带有疲色,在夕阳的投影下,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辉。

褒洪德一时看得有些发呆,不知是棘儿纯真灵秀的双眸,还是她话语中透出的含义与自己内心所想的契合,他居然此时有想拥她入怀的冲动。

这样的想法只是一瞬闪过,他又恢复了平常的温和从容,笑道:“棘儿对褒公子关怀备至,若是让他知晓,定会对你另眼相看的。”

听闻这话,棘儿方才义正言辞的面容又忽地羞赧起来,嗔道:“丑大兄长莫要拿棘儿开玩笑,棘儿贫贱之躯不敢指望能见褒公子一面,只盼他能平安长寿,便也心满意足了。”

褒洪德转头望去,棘儿说这话时侧身垂睫,长长的睫毛忽闪颤动,扭捏的神情娇羞无比,如若不是他亲眼所见,他也不敢相信棘儿有这样温柔缱绻的神态,看得他心下一动,看来鱼妫所说不差,棘儿对他的倾慕之情昭然若揭,而他心中对棘儿生出的一丝爱怜却不知如何开口。

(快捷键 ←)上一章   本书目录   下一章(快捷键 →)
倾国骊歌最新章节 | 倾国骊歌全文阅读 | 倾国骊歌全集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