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食过后,难得有片刻闲暇。
明日清晨拔营,大伙儿都在忙着收拾启程所带物什。
褒洪德回到寝帐独自小憩了一会儿,一闭上眼,棘儿那张含泪嗔笑的脸就仿佛近在眼前。
叔莫跪在榻下为褒洪德揉腿,手法轻柔,很是令人放松。
褒洪德突然睁开了眼,盯着叔莫看了会儿,抓住她的手拉至眼前审度,嘴角弯了弯,“叔莫可是自小生长在褒城?”
叔莫不知褒洪德的话中有何深意,欠身低声答道:“回统帅,婢子自小生长在褒城,父亲是城中工坊的铁匠。”
褒洪德做出一副了然的神态,“褒国的女子能歌善舞,本帅听说在国人间,时下尹夫子的歌谣很受欢迎,既然叔莫在褒城长大,那自然是会吟唱了?”
褒洪德小憩时想到晋公子曾说,棘儿在船头吟歌的事,他很想听一听《雄雉》到底是首怎样的歌谣。叔莫那双柔若无骨的手已经明白无疑地告诉他,她曾习舞多年,既然是名舞姬,那和舞吟歌自然不在话下,说了一大通闲拉家常的话,无非是想引她吟歌一曲。
叔莫并不知道褒城到底是否流行尹吉甫的诗谣,只是褒洪德如此说,她若不想暴露身份,只能顺着接下去,“正是如此,褒城国人间广为传唱尹夫子的诗谣,婢子也略会几曲,只是都是些乡野小调,登不得大雅之堂。”
褒洪德顿时来了兴致,翻身坐起,喜笑颜开,拉着叔莫的手说道:“既然如此,给本帅吟一曲《雄雉》可好?”
这样一首小曲,对于自幼接受歌舞训练的叔莫来说不成问题,她脑中一转,这正是向褒洪德献媚的好时机,若唱得好,褒洪德或许对她另眼相看,那么日后办事的话也就方便许多了。
叔莫含情脉脉冲褒洪德微微一笑,起身盈盈一拜。
“敬诺。”
话语刚落,只见叔莫身子一旋,柔臂微展,柔软的腰肢轻轻陷下,瀑发如飞,整个人便如一只轻盈的蝴蝶翩翩起舞。
“雄雉于飞,泄泄其羽。我之怀矣,自诒伊阻。”
褒洪德的心中如有一片薄羽轻轻掠过。
我之怀矣,自诒伊阻……
褒洪德心下思量,这是女子诉说漫漫的思念和绵绵的愁思,棘儿迎着晨光吟唱时,心中所思所想之人正是自己吧。
嘴角上扬扯出一个好看的弧度,褒洪德开怀一笑。
“雄雉于飞,下上其音。展矣君子,实劳我心。
叔莫舞动着轻巧的身子,袅袅如烟霞,巧笑回盼,美目流转,倾泻无尽的柔情。轻声曼唱间,尽是如丝如缕的情意。
“瞻彼日月,悠悠我思。道之云远,曷云能来?”
褒洪德眼中,似是有另一个女子的身影与之重合,眉目清秀目光粼粼,冲他温婉而笑,在他身前蹁跹起舞。
道之云远,曷云能来……
相思之遥横跨在两人心间,褒洪德偷偷一笑,她以为他不知道她的心,其实他早已心若明镜,只不过,她还不知道他的心。
“百尔君子,不知德行?不忮不求,何用不臧?”
叔莫缓缓而歌,舞步游弋轻盈,褒洪德听得如痴如醉。
唱到最后一句时,褒洪德的眼中却漫上了一层凉薄的霜雪。
不忮不求?
她歌声中的褒公子是个不忮不求的人,可真正的褒洪德怎会是个没有贪念和雄心的人呢?
他的雄心壮志,只能自己知晓,或许有一天她会看到他隐藏起来的野心,可是到了那时,她会不会对他心怀失望呢?
褒洪德眼中温柔的光芒渐渐淡薄了下去,看着翩然而舞的叔莫轻轻微笑,只是这笑容中不再带有暖意。
一曲吟罢,叔莫借势一转,飘飘跌入褒洪德的怀中。
褒洪德看着怀中含羞浅笑的叔莫,勾住她的下巴,声音低迷仿佛呓语道:“唱得好。”
“既然统帅夸婢子唱得好,那婢子斗胆求个赏,不知统帅可否答应?”叔莫娇柔的声音在怀中响起,声音香甜如糯,腻腻的勾人心魄。
褒洪德沉沉答道:“讲。”
叔莫将手搭在褒洪德的肩上,侧身贴在他的胸前,抬眸含笑,缓缓而语:“婢子想时时刻刻跟在统帅身前,不愿总是在夜里才能看见统帅,别人背地里都笑话婢子是专为统帅侍寝的奴妾,上不得堂面,婢子也想堂堂正正站在人前和统帅同进同出,这几日婢子心里委屈得紧,不知统帅可否随了婢子小小的心愿?”
说着,在褒洪德怀中扭捏着蹭了两下,撒娇般地耷下眼帘。
褒洪德轻哼一声,这种伎俩,府中的舞姬邀宠时也惯用,巴子也是姬姓宗亲,怎么生出来的儿子个个都是自作聪明的蠢货,连舞姬都能信手拈来当细作,这点手段和申广相比简直是失之毫厘差之千里。
“你是说想整天陪伴本帅左右?”
“统帅可是嫌弃婢子卑微不愿答应?”叔莫的眼中满是娇嗔的幽怨。
“怎会,”褒洪德微微扬起唇角,“若是整日有美相伴,本帅如何静下心来处理军务?”
“那统帅到底是应还是不应嘛?”叔莫负气地撅着嘴使起小性子。
“应!本帅就允你可以进入中军大帐,议事时亦可,只是不要在军务缠身时勾引本帅便可。”褒洪德爽快应允。
挂在褒洪德脖子上的叔莫顿时欢欣雀跃,褒洪德一边附和着她朗声大笑。
棘儿此时正匆匆忙忙赶往医帐,鱼妫叫人传唤她,说是有要事相告。
走到帐前,鱼妫已经在那里等她了。
棘儿上前下跪行礼,“小徒来迟,还请大人责罚。”
鱼妫毫不在意,扶她起身,神秘一笑,凑近她的身前耳语:“带你见一位贵人!”
棘儿刚想开口询问,便已被鱼妫拉进帐中。
傍晚时分还未点灯,棘儿只看清帐中一左一右案几后坐着两人。
定睛一看,一边坐着的人正是晋公子仇,而另外一人,则是一位白须鹤发的老者。
棘儿先行向公子仇行礼,转向对面的老者时,疑惑地望向鱼妫。
“这位正是王师小司马尹吉甫大人。”鱼妫言笑晏晏,向棘儿介绍道。
棘儿惊得捂住了嘴,睁大眼睛不可思议地打量对面的老者,连忙下跪深深一拜,“婢子眼拙,不识尹夫子真面,还请夫子恕罪。”
老者呵呵一笑,一派洒月兑超然之态。
“棘儿姑娘年纪轻轻便已生得姿容清丽月兑俗,申公子的眼光果然独到。老夫受人之托,教习姑娘诗谣,不知姑娘可否愿意?”
尹吉甫见到棘儿的第一句话便是要收她为徒,惊得跪在地上的棘儿半晌说不出话来。
想不到申公子言出必行,棘儿心下欣喜不已,将感激的目光递向尹吉甫身后站着的鱼妫。
又是一拜,棘儿连声音都止不住地微微颤抖,“婢子卑微,承蒙夫子不弃,无以为报,甘愿听从夫子教习!”
尹吉甫一脸慈祥,满意地点头:“听闻姑娘今年已满十三,正值豆蔻韶华,老夫教习姑娘诗谣,一来为晋公子复国,二来有老夫在,也能为姑娘谋一个好前程,只是,姑娘容颜姣好,及笄之后必是一位姿容绝色的佳人,老夫不吝告知姑娘,既然愿意听从老夫教习,便要时时牢记,断不能以色诱人沾染权势。可都记住了?”
棘儿似懂非懂听着尹吉甫的教诲,不明白为何尹夫子对自己的将来如此看重,不论如何,能有这样一位德高望重的权臣教导自己学习诗谣,已是莫大的福分了,这样便能离褒公子更近一点,他们之间的天堑鸿沟也能缩短一寸。
“婢子牢记夫子教诲!”
身后响起公子仇温和的声音,“夫子已然收姑娘为徒,姑娘怎能还是婢子,该自称小徒了。”
棘儿恍然顿悟,“小徒谢夫子收教!”
尹吉甫很喜欢眼前的少女,这样朝气蓬勃的年龄,正如他与仲姬相遇之时。
少年不知愁,将来的日子会有多少血雨腥风等待着她,他预测不到。这一生他阅人无数,看到棘儿时便已有一种感觉,这个少女的将来不是属于她自己的,迎接她的前路或将宏大广阔,或将万劫不复。
年轻貌美的女子比比皆是,她身上所绽放出来的倔强不屈很令他感怀,这样美好的年华,拥有着乡野女子毫不在意的美貌,如春日山野中处处洋溢的旺盛生机,令旁人的心也禁不住随她的生命鲜活起来。
尹吉甫心中喟然长叹,她多像当年年少青涩时的仲姬啊。
“起来吧,”尹吉甫从回忆中拉回思绪,款款说道,“今日起,晋公子便是你的主公,老夫会悉心指导你歌舞技艺,从现在开始,你不再是疾医帐下的小徒,而是一名为晋公子复国的战士,要绝对听从命令。褒公子托付晋公子照料你,在此之前,你需要协助晋公子重新回到晋侯的身份,之后才是你的好日子。”
尹吉甫一脸严肃地说出这一番话,棘儿懵懂地应诺,既然决定服从褒公子的命令,便是要服从他安排的一切,为此,棘儿毫无怨言。
只要是褒公子的旨意,棘儿心甘情愿无条件地执行。
褒公子,在她心中,永远都是对的。
只是,这样一来,和褒公子真的是要分道扬镳了。
棘儿缓缓起身向尹夫子奉茶,心中不免又升起一丝失落,还未和他见上一面便要匆匆离开,他是否还会记得有这样一个卑贱的少女期待与他的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