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国骊歌 第二十九章 离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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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幽冷,有女子清亮的歌声掠过山丘,飘向远处的丘峦。雨过风吹,芬芳的青草携带者潮湿的气息弥漫开来,一地清幽的月光,穿透斑驳的草丛。

棘儿独自坐在青草遍野的山坡上,一边歌唱,一边向营帐中眺望,那正中亮着灯火的大帐,一定是褒公子的。

辎重大军在曲沃休整三日,每日宴飨歌舞不断,营地中的普通士卒也能有温热的汤饭作食,也算是化解他们一路的颠簸劳累。今夜,是在曲沃的最后一晚了,明日就要开赴翼城,她又要回到尹吉甫身边扮演歌伎,殇叔对她兴致盎然,晋公子的计划已经成功一半,后一半的任务,是要进入翼城的侯府。

前路如何,她并不担心,有尹吉甫在明处帮衬她,有晋公子在暗处保护她,还有褒公子没有只言片语的信任,她一定能化险为夷。

尹吉甫趁夜进入辎重大军,与在此等候的褒洪德和公子仇议事,棘儿和隐匿在周围的死士在山坡上守候。

“姑娘,有人靠近!”隐匿在不远处密林中的死士前来报信。

“知道了,不要动作,看清来人再说。”棘儿经过两日与殇叔的周旋,已不再像初入曲沃时那般容易惊慌失措了,即便危险临近,现在的她,至少也能保持恬淡的笑容应对。

死士点头应允,复又退下隐匿于树林草丛中。

“明月当空,凉风徐徐,吟歌一曲,坐看云舒。姑娘好雅兴!”男子朗朗随和的声音响起,一阵步履摩挲草地的声音渐进。

棘儿并未答话,依旧神情切切望着营地出神。

男子似是觉得无趣,干笑一声问道:“不知姑娘在军中哪个帐中服役?看姑娘这身打扮,多半是缝人帐中的小徒吧。”

棘儿随尹吉甫出来时,已换上原先军中杂役穿的常衣,一身男装出门会比较方便,只是在此僻静的山坡吟歌,竟会遇见生人,让她始料未及。好在这名男子不认得她,不然,若是让人知道名动曲沃的褒国歌伎在此现身,定会让老奸巨猾的殇叔心生疑窦。

棘儿心思一转,从地上麻利地弹起,转身对来人行一常礼,说道:“婢子粗笨,哪里懂得缝织这样的精细活,只是疾医帐中的杂役,今夜值守,刚刚煨火煎上汤药,闲来无事便四处走走,不知公子如何称呼?”

男子犹疑了一下,缓缓说道:“单名,离。”

“哦?公子没有字吗?”。棘儿反问道,通常贵族公子的名讳都有字冠在名前。

男子灿然一笑,看着一脸天真的棘儿,淡淡说道:“有,只是还未到行冠礼的年纪,不能取字,况且即使取了字,也不过是跟在别人的后面。”

跟在别人的后面?

棘儿心下了然,原来是位庶出的公子,一般庶子在家中的地位相对较低,取了字便表明了身份,自然不喜欢提及自己的排名。

复又抬头重新审视眼前的男子,十五六岁的年纪,一身藏色深衣,玉扣束发,没有任何显示身份的玉佩饰物,简单利落。在清幽的月光下,男子面容柔和,目光悠长,身姿挺拔,端美如琐玉一般。

“那婢子总不能直呼公子大名吧,总该有个氏,不是吗?”。棘儿小心问道,这名男子开口只说名字,却不提自己的氏,难道也是一个没落士族,姓氏卑微不好意思开说出口吗?

“我母亲是卫国女子,我来自褒国。”男子静静看着棘儿,微笑回答。

棘儿一听是褒国人,母亲又是卫国远嫁而来,定是出自名门望族,难道和褒公子也是同族宗亲?心中顿时对来人生出几分亲切,殷切问道:“难道公子也是有褒氏?”

传说有褒氏曾襄助大禹治水有功,禹继位后念及有褒氏的功劳,便赐予封地和采邑让他们世代繁衍生息,有褒氏正是褒国国君的氏,也就是褒洪德的氏。

男子顿了顿,并未回答,只是眼含探寻,温言问道:“姑娘对有褒氏很有兴趣?”

棘儿这才觉察似乎有点失态,尹吉甫对她这半月有余的教化算是白费了,一提到和褒洪德粘连带故的点滴,她就变得无比兴奋,叫一个生人看来,确实有点太过殷勤了。

棘儿面红耳赤,忸怩不安地望向男子,“婢子也是褒国人,听闻国君为有褒氏,看公子气质非凡,想必应该是同族的姻亲。”

男子顿悟,点头应道:“原来姑娘也是褒国人,方才听见姑娘的歌声,仿佛是首卫风,以为姑娘是卫国人,在家时,母亲也常常独自吟唱此曲,想着远离故土还能遇见母亲的国人,心中好奇,我就闻着歌声寻到此处了。”

棘儿对眼前清凉如山风般的男子渐渐放下了戒备,若说此人的气质和容貌,温文尔雅仪态雍容,举止谈吐清朗如松,俊眉细眼嘴角弯弯,倒是和想象中从容淡定的褒公子有点吻合,要不是看他的年龄尚小又是庶子,几乎就要肯定是褒公子了。

不知为何,棘儿总喜欢在心中勾勒褒洪德的模样,也怪不得鱼妫总说她是痴儿。

“离公子有所不知,卫风曲调悠远,即使再忧伤的曲子,用卫风吟唱,都会带有绵长的柔情,婢子很是喜欢卫风的歌谣呢。”棘儿向这位名叫离的男子解释道。

“原来如此,”男子若有所思抬头望向已是浓重墨色的天空,“姑娘吟唱出来的《有狐》清亮明媚,可是这首曲子在我母亲的吟唱中,却满是绵绵的哀丝。”

棘儿眼神专注地望向男子,谦虚地说道:“婢子还未饱经世事,自然对未来充满向往和期待,公子的母亲定是在生活中饱受苦楚,对情思的感悟要比婢子深切得多,婢子万万不敢与之比肩。”

离公子抬起下巴闭上双眼,仰面朝天,深深吸进一口潮湿的空气,缓缓开口说道:“是啊,若是人生可以一直如姑娘这般天真直爽心思单纯,该有多好啊,就连吟唱的歌谣,都是用不尽的愉悦和柔思,叫闻者听了心中豁然开朗,仿佛有种令心平静的力量,就如我现下,心中正如这山坡上的野草被微风掠过,无比舒畅。”

这样的赞美对于棘儿当然无比受用,脸上挂起一个心花怒放的笑容,巧笑一声说道:“既然离公子这样夸赞婢子,那婢子就再为离公子吟唱一首,离公子喜欢听什么?”

“如此甚好,”离公子屈身坐在草地上,做好聆听的姿势,抬眸对棘儿微笑道,“还是《有狐》吧,我有点思念母亲了。”

棘儿点头应允,便抬眼望向远方,褒公子军帐中的灯火依然,棘儿深情的眼眸中满是无法摆月兑又无法捡拾的温柔。

“有狐绥绥,在彼淇梁,心之忧矣,之子无裳。”

“有狐绥绥,在彼淇厉,心之忧矣,之子无带。”

“有狐绥绥,在彼淇侧,心之忧矣,之子无服。”

清风与歌声在丘峦中回转激荡,一曲歌毕,还有悠远的回声响彻心间。

良人远征,妻子忧心忡忡,一面行走在淇水滩头顾盼徘徊,一面担心着良人的衣衫不够穿是否会受冻,凄切之情溶于其中,浓浓的相思在曲中回味无穷。

本是思念挂怀的歌谣在棘儿吟唱中,似乎又饱含期待。离公子倒是喜欢听到棘儿歌声中除却忧思的明媚,让人心生盼想,即使再遥远的征途,良人终归要回到故乡,淇水滩头的妻子也终会等到她的心爱之人。

人生那么长,那么苦,若不给自己凭空生出一些盼望,又怎么能够激起心中坚定的勇气呢?

“姑娘对人生倒是乐观。”听完棘儿的清唱,离公子依旧抱膝屈腿坐在山坡上一动不动。

月光笼罩中,棘儿站在他身后,看着眼前洒满光辉的男子背影,感慨说道:“若是不乐观面对,公子以为,以婢子的卑贱,该如何说服自己健健康康活到今日呢?”

离公子耳边的鬓发被微风轻轻撩拨,随风飘荡,顿了一会儿,才缓缓开口,“是啊,人一生下来,就注定会不平等,有的人可以生在王侯之家,从小锦衣玉食,有的人托生在奴隶月复中,一生就注定是永无休止的劳役,这样的人生无法选择,只能沿着既定的人生轨迹亦步亦趋地前行,可若是仅仅如此,人生便了无生趣,所以自己必须要制造出许多念想,供这一路消遣,譬如王侯在意的权位、美人、金钱,贱民奴隶在意的吃食、衣料、居所。与人生的轨迹一重合,便要生出许多事端,或许是美好的,或许是残酷的,无人能将前途稳稳握在自己手中,是该如姑娘这般时刻心存期盼,有了照亮前路的灯火,心中自然有了温暖的火光,即使再凶险的前路,也能坦然面对了。”

这一通话说的在理,但棘儿并不太明白离公子具体所指何事。或许是他因为自己的歌声有感而发的一些感慨吧。

“离公子似乎有难言之隐,只是婢子卑贱粗鄙,实在听不懂离公子话中的深意。”

棘儿现在已不是从前,对什么事什么人都可以敞开胸怀直言关怀,她已是晋公子仇手中的一枚险棋,行动稍有差错就将万劫不复,她对自己也不能有丝毫的马虎大意,毕竟还有更重要的事在前路等她完成,至于眼前初识的离公子,她没有时间替他开解胸怀,现下唯一能做的,只是静静听完他饱含深意的话语。

离公子起身掸了掸衣衫,笑容可掬道:“无妨,我近几日正在为一些往事苦恼,听了姑娘的歌声,又念及母亲,很多事情竟然全都彻悟了,困扰我多时的烦恼,也因姑娘一歌而化解许多,是我该感谢姑娘才是。”

棘儿有点莫名其妙,但还是挂上笑容,稍稍欠身回道:“若真是如此,能为公子排忧解难,真是婢子的福分了。”

“萍水相逢,能结识姑娘,是我的荣幸。我会记住你的,若是他日我还在的话,褒城相见,你可以来我家中做客!”离公子洋溢着清凉的笑容。

棘儿佯装惊叹道:“攀上贵人啦!那婢子可就不客气了!”

离公子言笑晏晏,一脸温柔之色流淌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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