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国骊歌 第三十章 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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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与离公子闲聊之际,密林中传出几声忽高忽低的鸟鸣声。

棘儿随即收敛神色,欠身与离公子告别:“婢子该回去添火了,若回到褒国还能有幸遇见公子,公子可要记得方才说过的话啊。”

离公子依旧不温不火,点头笑道:“自然记得,刚下过雨,夜凉路滑,姑娘一路小心。”随后让出身位,微笑着目送棘儿离去。

棘儿心中一暖,这位公子待人平和,不由得对他又生出几分好感来。

在一队死士的护送下,棘儿顺利与尹吉甫接头,随后一行人换上华丽缤纷的服饰,浩浩荡荡回到行馆休息。

第二日,天还未亮透,棘儿便已挂着一脸精致的妆容出现在晋侯的车队中。

曲沃到翼城的一路,殇叔的军队便和尹吉甫的先军一道,为辎重大军开路。

殇叔的车舆宽大舒适,棘儿坐于其中一声不吭,低眉顺眼唇角带笑,静静地听着殇叔与尹吉甫二人侃侃而谈。

殇叔今日兴致很高,与尹吉甫议古论今高谈阔论,时不时发出一阵开怀的笑声。

棘儿微睇了下眼梢,正好瞟见殇叔一边与尹吉甫笑谈,一边斜着眼睛偷偷打量自己。

意态慵懒,扬起下巴似是不屑地别过头去,让殇叔看不到她的面容。

这一路行的极为顺利,棘儿以为殇叔会在途中伺机亲近她,不料殇叔对她这一路除了几句不疼不痒的关切,并无其他动作。棘儿心里说不上是喜是悲,只觉得殇叔的气度远远超出自己的估量,自己一个小小的贱民,要和他斗智斗勇,除了利用他的弱点,别无他法。要是不慎被殇叔看出了什么端倪,晋公子的大计有可能就要毁在自己手中,这样想着,心中又不免生出些沉重和谨慎。

经过两日的车马颠簸,黄昏时分,到达中途的绛城略做休息。

绛城的城守得知晋侯大驾光临,腾出了自家的宅院供晋侯等人休整,棘儿原来只是听闻晋国国力强盛,刚到曲沃时看见巍峨的城墙觉得这个国家或许尚武,在行馆的所见所闻让她了解殇叔的对享乐的追求简直是神乎其神。来到了绛城才知道,晋国的强大不仅仅是兵力雄厚,富庶程度也远远超乎自己想象,只是一个城守的宅院,就占地方圆四里,其中堂室栉比而列,屋内的摆设巧夺天工,还有修竹高台可以畅饮,也有枫林夜池的美景可供消遣,只不过刚入孟夏,枫叶还未上红,仅仅这些景致,就足以让她惊叹,一个城守而已,竟可以拥有这么富足的生活,她路过城中街道时,也明明看到有衣不蔽体的奴隶被驱赶躲进角落,也有沿街乞讨的贫苦贱民虔诚地跪在地上对着晋侯的车马叩拜不已。

她的心被狠狠刺痛了,心中源源不断的无力感蒸腾而出,这是怎样一个残酷的世间啊。她怔忡地看着一路的繁华和与其极不相称的一些角落,双手紧紧握住了绯红的衣衫,仿佛要将这一身华丽捏碎一般。

宅院坐北朝南,水土湿度温暖适宜,的确是个好地方。宅院外围又有整齐严肃的邑甲卫戍守,细微点滴之处,就可以看出绛城城守对晋侯的一片逢迎之意。

安顿好后,棘儿与尹吉甫被分在一间居室休息,虽说这几日自己与尹吉甫配合得当,俨然已是军中人尽皆知的关系,但夜间同居一室就寝,还是有点不习惯。

成为晋公子的复国工具,棘儿心知肚明其中的凶险,也做好了随时赴死的准备,若是事败,她定不会牵连于褒公子,这条命本就是他的,他让她怎样便怎样,无怨无悔。只是,她在意的不是生死或者清白,而是褒公子对她的看法,即便现在她可以如歌伎一般行如动莲静若处子,举手投足间巧笑依依,眼波中时时荡漾着一池春水,尽是流泻不尽的脉脉艳色,但是隐藏在心底的自己,仍是那个勤勉率真的乡野少女,她希望褒洪德能看见自己最初的模样,而不是现在被精心修饰编排,一起一坐都尽是刻意献媚般的矫揉造作。

若是褒公子知晓她就这样和男子共处同住,会不会觉得她是个借机攀援权势的人?

棘儿心中有一丝的不确定,卸下妆容的她看起来素淡很多,只是穿戴整齐在居室中独自惆怅。

“美人,”门外响起婢女温柔的声音,“城守大人今晚设宴,尹大人传话,说是他一人赴宴即可,美人近几日饱受车马颠簸,让美人留在居室早些休息。”

棘儿心里明白,尹吉甫这是在保护她,一来不用时刻面对殇叔虎视眈眈的眼神,动不动就要吟歌和舞让她时刻处于风口浪尖之上,二来避免遇见褒洪德身边的叔莫,叔莫近来和褒洪德形影不离,若是让她看见棘儿还活在人世,不知还要生出什么样的事端来。

“知道了。”娇柔地答道,棘儿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终于可以睡个好觉了。

外面的天色渐渐黑了下来,有钟乐管弦的声音远远传来,期间夹杂着歌舞伎者吟唱的靡靡之音,一切都还是一片祥和安乐,棘儿和衣而卧,早已香甜入梦。

枫林夜池旁,传来一阵女子悠悠的哭声,“公子明察,婢子这样做全是为了公子啊,公子怎可如此绝情,说出这些让婢子凉心的话来。”

女子跪在地上紧紧拽着男子的衣角,压抑着心中的委屈,一声一声抽泣着。

“你和他一共欢好多少次了?”男子淡漠的脸上看不出情绪,被波光粼粼的夜池反射上一层诡异莫测的波动。

女子紧咬下唇大气也不敢出,抓着男子衣角的手又紧了紧,想抬头看看男子的脸色,还未看到面容,又被男子一声低吼震住:“说!”

身子一抖,女子低下头低声啜泣:“公子,都是他逼迫婢子,婢子是身不由己啊!”

“身不由己?”男子轻哼一声,嘴角扯出讥讽的笑容,将自己的衣角从女子手中大力抽出,“你们二人颠鸾倒凤的声音都能传出去老远,还敢说是身不由己?”

一阵风拂来,枫林发出沙沙的响声,像是蚀骨的笑声渗入骨髓。

女子凄切地摇着头,眉头紧皱,大颗大颗的泪珠滴落土地,伏在地上的手骨节分明,颤抖着嵌入细石中,一阵哀凉沁入心头,“是公子说,让婢子寻个机会近身侍奉褒洪德,若是不将清白之身奉上,褒洪德怎肯轻易相信婢子,婢子现下可以与他同进同出,是用自己清白的身子换来的,婢子一辈子的清白就为公子做了这些,婢子心里的不甘和委屈公子你知道吗?”。

女子惨淡得没有一丝血色的容颜突然笑了起来,身子缓缓立直,目光切切盯着面前平淡得没有表情的男子,一字一顿说道,“公子你不知道,你只看得见你的权位,看得见将来的荣华富贵,婢子的心你看不见,婢子被你扔进别人的寝帐,像一个畜生一般被他虐待,”女子痛苦地捂住胸口,声音哽咽,已经说不下去,捂住胸口的手重重的在心口按住,深吸一口气,又说道,“正是因为心中装着公子,婢子才能一次又一次的告诫自己坚持下去,一定要活着,不然公子会对婢子失望的,可是,”女子将胸口的衣衫扭住,复又直起身子,灼灼的眼光热得烫人,“公子现在竟然质问婢子与他欢好之事,公子是在意婢子的身子,还是在意婢子的心呢?婢子可以告诉公子,每晚婢子都要与他欢好,不仅如此,婢子还要尽心尽力侍奉他,让他高兴,夜夜如此,公子你满意吗?”。

“啪!”一声脆响,一记耳光重重甩在女子的脸侧,力量之大,让原本跪着的女子顿时被打翻在地上,一丝血线从女子唇间沁出。

男子蹲,揪住女子的衣衽将她从地上扯了起来,阴晴不定的面色闪烁着凶狠的光芒,渐渐逼近女子苍白的面容,飒飒的风从二人面前刮过,掀起飞扬的发梢,发丝纠结缠绵。

男子的神情阴冷决绝,迫在眼前的这副面容让苍白的女子不由得惊得发怵,原本那样温暖熟悉的面容,在夜色和凉风中竟陌生得让她害怕。

什么时候开始,他变得让她不认得了?

“你这个贱人!枉费我对你的器重!”男子咬牙切齿恨恨说道,眼神中,流露出来浓浓的失望和猜忌让地上的女子心寒,“在曲沃行馆的宴飨上,你就与褒洪德卿卿我我不分彼此,现下又在我面前装无辜,叔莫,公子我待你不薄,你怎能背弃我!”

女子一脸泪痕,深切的目光似乎要穿透男子的眼眸看到他的内心,时间仿佛过了许久,才收回眼神,自嘲地苦笑一声,哀叹道:“公子不信婢子的话,那婢子如何解释也是徒劳,若是公子信得过婢子,怎会将婢子拱手送去侍奉他人后,又来兴师问罪?”

男子眉稍一扬,挑衅地看着一脸落寞的女子,捏住她的下巴,抬至自己的眼前,仿佛要将眼前的女子捏碎似的,“每日都在他的胯下婉转承欢,褒洪德对你宠爱有加,现在你的地位是水涨船高,都忘了如何和主公说话了,他是嫡长公子,将来能继承爵位,我是庶子,永远当不了国君,叔莫你想的真是周到啊,”男子的目光痛苦而悲愤,身为庶子所承受的莫大屈辱在眼前这个女子的背弃下,让他近乎崩溃,“我真恨自己,怎么那么傻,竟然相信一个舞伎能从一而终。”

一阵癫狂的笑声从男子喉中颤抖着响起,低沉嘶哑,听得人心惊肉跳。

女子的脸由哀痛变为惊恐,她忍着痛,试探着伸出手去拉男子的手臂,可是怎么也拉不动,“公子,公子,你不要吓唬婢子,婢子真的没有出卖公子,你要相信婢子,求求你,求求你。”

女子小声地哀求着,眼中映着的男子是她不熟悉的样子,男子并未搭理她,笑得眼睛都酸涩难耐,笑累了,颓然松开捏住女子下巴的手,一个踉跄,坐到在夜池边上的石地上,默不作声地看着女子,许久许久,才缓缓开口:“叔莫,我很欣慰你肯为我做出这么大的牺牲,若是此次我能在褒洪德事情上暂露头角,回到巴国后,君父或许就会对我另眼相看,长兄的气焰再高,我有君父的信任和依赖,迟早有一天能被他委以重任,即使我做不了国君,我也能在巴国的朝政上占有一席之地,你懂吗?”。

女子怔怔地望着他,木然地点了点头,眼神中还是挥之不去的惊恐和不安。

男子自嘲地笑了笑,轻轻上前,温柔地替女子拢了拢耳边纷乱的鬓发,“你不懂,若是我在巴国没有地位,就会被其他弟兄任意践踏,要是有一天,你成为我的女人,你难道不希望自己的夫君可以抬手之间就能翻云覆雨?我没有权力和地位,如何给你用不尽的荣宠?”

“公子,”女子听了这番话,心中仿佛这身边的夜池被投进了一块巨石,轰隆一声巨响,震得自己的神智都有些恍惚,“婢子没有想那么多,只是一心想着能为公子分忧便是此生的荣耀,婢子自知出身卑微,不配公子垂爱,只要公子不嫌弃,婢子生生世世都愿追随公子。”

这样的表白,已算是女子最为炽烈的爱恋了,她可以为他舍弃自己的清白,也可以为他夜夜在别的男子身下轻吟娇喘,只是一心为他搜罗那些微不可查的密报,她谨言慎行卑躬屈膝,为的就是他对她的肯定,现在他在这样一个不合时宜的场合突然月兑口而出,却让她有些猝不及防。

男子陷入深思,目光穿透眼前的女子飘至沙沙作响的枫林深处,想了很久,僵硬的面容渐渐又覆上了一层苦笑,缓缓摇头,曼斯条理说道:“不必了,既然你已是褒公子身边最为得宠的侍妾,他日随他回到褒国,定会被给予名分,我怎好夺人所爱呢,就当是我为褒公子将来继承国君之位的一点小小贺礼罢了。”富有磁性的声音有说不出的距离感。

“公子!”方才还情意绵绵的女子吃惊地一愣,不可置信地看着男子,声音颤抖,小心翼翼开口问道,“公子是要抛弃婢子吗?”。

男子已恢复平静,一脸坦然自若,“不是抛弃,而是你我之间从来都没有任何瓜葛,你是褒城工匠之女,我是巴国国君庶子,你要是对我还有一丝情谊的话,就替我好好看住褒洪德,此次事成,你有你的荣华富贵,我有我的仕途顺达,我们各求所需,何乐而不为呢?”

女子脸色顿时霎白,嘴唇控制不住地不停抖动,她眼神空洞洞的,想伸手去够住男子,却被他闪开了,手臂落空,一下又摔到了地上,麻木的声音戚戚地飘入男子耳中,“为何?”

“你和褒洪德的关系人尽皆知,难道事后要让我拾他不要的女人吗?”。声音冷得没有一丝温度,女子听了,摇晃着身子闭上了眼睛,强迫自己镇静下来,又抬起头看了看这个令自己深深着迷沦陷的面孔,静静说道:“婢子恭祝公子心愿早日达成!”

她没有退路,事已至此,她已经不是他想要的人了,能做的,只是用苟延残喘的生命继续替他完成心中的宏愿,在她心中,他早已长成参天大树,没有办法连根拔除,只能用自己的躯体滋养他的风光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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