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国骊歌 第五十四章 蜕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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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小徒?”棘儿蹙眉反问道,褒洪德是何许身份,怎会因为一个出身卑微的贱民而非要置亲生兄弟于死地,棘儿自认还没有这么大的能耐,不禁对鱼妫的这番话疑虑重重。

夏日傍晚时分最是惬意舒服,天色渐昏,夕阳斜挂,只留一片金色的余晖徐缓播下,让一整日的炎热有了些许凉意,院落中有绿藤的遮挡,一天下来也不会太过闷热,只是棘儿的额头却沁出了细密的汗珠,心中潮湿一片。

鱼妫并不急于回答她,只是从袖中抽出一枚骨簪,通体温润光滑,沿着骨簪末端的簪头逆时针旋转三圈,拇指轻轻一顶,骨簪从簪头处分成两截,将这些交予棘儿,棘儿接过后细细端看,骨簪是中空的,簪头的旋钮正是机关,可是这样一个精巧的器具,为何要给自己看呢?棘儿不解地看向鱼妫,静静地等待她的答案。

“这便是叔莫藏在头发中的骨簪,里面原先装的正是断肠草末,褒洪德将叔莫收进帐中服侍的第一晚,便将此物秘密捜来交予我保管,为的正是要竭尽全力为你找到医治断肠草毒的药方。”鱼妫边说边攒住棘儿握着骨簪的手,将这枚骨簪紧紧贴合棘儿的手心,有丝丝凉意渗入肌肤,心中也随着这丝凉意的沁入,微微荡起一圈涟漪。

待到这枚骨簪在手心中慢慢暖热,棘儿将它置于案上,收回手来,安静地说道:“大人的意思小徒明白,褒公子为小徒所做之事,小徒一件一件都记得清楚,也绝不敢忘记褒公子的大恩大德,只是他在小徒心中原本的分量就不同于他人,经历过十日前的雨夜,小徒一时还不知该如何面对他。”

棘儿说得真诚坦然,鱼妫也不便再继续劝解下去,点了点头深深看了棘儿一眼,在她肩侧轻轻拂去旧衫上的尘土,之后悻悻起身,准备去准备药草,为她煎熬晚间服用的汤剂。

“大人!”鱼妫刚要抬脚离去,棘儿一声铃音似的轻唤叫住了她,鱼妫回身,心平气和看定她。

棘儿屏气慑息,苍白的面色上有犹豫不定的神色,顿了顿,算是下定决心,抬头蹙着眉头认真问道:“大人常与褒公子打交道,是否知道,若是小徒想与褒公子长相厮守,这条路定是布满血腥的才能前往吗?”。

鱼妫不料棘儿竟是说出这样一番话,原来她心中还是装着褒洪德,纵使他令她伤心,失望,彷徨,可他在棘儿心中仍是独一无二的褒公子,任谁也不能代替。

鱼妫低头紧盯棘儿似有为难地点了点,躬子郑重问道:“棘儿可是确定心中所好并未改变丝毫?”似是不敢相信棘儿依然情深意切爱慕褒洪德,鱼妫不得不将这话挑开,“棘儿今生所愿就是嫁与褒洪德为……妾侍?”最后“妾侍”一词鱼妫斟酌了再斟酌还是小心翼翼说出了口,对于女子来说,谁人不希望能成为将来夫君的正妻,又有谁会心甘情愿为人妾侍处处受人欺凌打压,生怕这个身份刺激了棘儿的满腔爱恋,鱼妫说道最后,不由得将声音都放缓低沉下来。

“妾侍?”棘儿苍白如雪脸侧微微一红,毕竟还是个少女,听到这样的词汇不免有些羞赧,“小徒之前并未想过能成为褒公子的……妾侍。”

鱼妫面色一凛,睁大眼睛不敢置信,“难道棘儿定要成为正妻才算如愿?”妾侍不做的话,那只有正妻才是世家公子身边最为光明正大的女人了,棘儿小小年纪,不会野心这么大吧。

“不是,大人多虑了,”棘儿辩解道,她清楚自己是什么样的身份什么样的出身,从来都不奢望至高无上的位分,那些对她来说不仅太过遥远,还是沉重的枷锁将一个人紧紧锁住,成为终身不能甩月兑的桎梏,“小徒原只是倾慕褒公子,未曾想过要他给予什么样的身份,小徒也只是想天天看到他的身影,听到他的声音便好,即便是当粗使的丫头,心里也是极愿意的。”

鱼妫的眼神中落下惊诧又升起怜惜,“若是你真的终身以这般低贱的身份陪伴他左右,那终究是委屈你了,他府中至今已有二十多名姬妾,你不愿与她们争斗固然是好,虽是能避免勾心斗角的明争暗斗,却时时低人一等抬不起头来,而你期待的那个人,一定就会待你如初吗?况且到了你人老色弛的时候该如何是好,他依旧是高高在上诸侯国君,而你照旧如前,终其一生也只能仰望他,你不觉得苦涩吗?”。

棘儿眼中亮如星眸,清朗明澈,却透着一股数九严寒般的凛冽,对上鱼妫清冷却急切的眼眸,慢声细语一字一顿说道:“人生经过这一次近在眼前的死亡,大人觉得小徒还会是那个懵懂无知任人欺凌的柔弱女子吗?”。棘儿眼中寒光更盛,纠缠着不舍放弃的执念,又掺杂令人痛苦的回忆,还有不得不接受的现实,“小徒心中的褒公子无人能替代,即便他双手沾满血腥,即便他府中美人多得放不下,小徒仍是一心想着他,只是,小徒再也不要像原来那般无知的活着,惴惴终日瞻前顾后,不忍心让任何人因为小徒的缘故受到伤害,可是到头来结果如何呢?褒离终究还是死在了小徒自作聪明的谎言下,小徒无能,不能保护心中珍惜的人,只怕将来还会连累别人,所以,小徒终要抛弃这一身的懦弱,要走到人前去争去抢,属于小徒的谁也别想惦记,不属于小徒的也要争取一番,小徒从此不再是任人宰割的贱民,而是坦坦荡荡为自己而活的贱民!”

铿锵有力,掷地有声,只有声音稍有虚弱的喘息,棘儿冷静地说出这一切,让一旁的鱼妫都忍不住受到感染,她没有消沉下去,也没有沉浸在悲伤中不能自拔,而是一觉醒来,突然长大了许多,经历了人世的第一场血雨腥风,棘儿迅速成长起来,她聪慧坚韧,怎能轻易就被击垮,现在,她一脸笃定,用尽自己全身的力气缓慢地稳稳站了起来,走到庭院之中一棵亭亭玉立的桃树下,静静地抬手抚模了一遍满树的翠色,细长弯曲的桃叶碧绿透亮,犹自带着一股蓬勃向上的朝气。

“大人,这桃树经历四季风霜雨雪,才能熬到第二年春天重新绽放,若是在一个季节中便经不住风雨摧残颓然死去,那来年的草长莺飞姹紫嫣红的迤逦春色就再也看不到了。”棘儿自顾说着,话中的隐意不言而喻。

“甚好!”鱼妫在身后拊掌赞道,洋溢着舒心的笑容,棘儿果真没有令她失望,“我也算没有白白费心伺候你这小徒一场,若是你醒来整日伤怀抑郁不振,倒是真真浪费了我苦心四处寻来的良药了!”

棘儿再转过身来,已是一脸坚定不移,虽是眸中还有忧色,但完全被昂扬向上的气息所覆盖,“大人说的正是,小徒让大人费心照料,再若不争气,岂不是辜负了大人一片好意?”

鱼妫来到棘儿身前,伸手从长得正旺的桃树上摘下几片绿叶,拿在手中轻轻捋直,翻手轻捻,再相互套转,不出几下便编成了一朵绿意盎然的翡翠珠花,扳过棘儿的头,将它送入松松绾起的鬓发间,这一朵碧色更衬托的棘儿娇肤胜雪。

“已入盛夏,没有桃花可摘,便编上一朵花叶赠予棘儿,但愿你能如这桃树一般,终能等到来年的满院春色。”鱼妫的声音永远泠然如山涧清溪,令人感到清凉舒爽却又寒冽冰冷,复又看了一眼已有些许变化的棘儿,面容不曾改变,只是憔悴了许多,眼眸不曾改变,只是多了历经世事的沉稳和安然,鱼妫心中不知是喜是悲,棘儿的变化多了人间的烟火气息,却少了她原本质朴无瑕的清泠。

可是,如若一成不变,等待棘儿的只有更加昏暗的明天。

“小徒多谢大人鼓励,请大人放心,小徒在大人这里,永远都是那个憨傻无知的棘儿,不曾有任何改变,也请大人不要与小徒生了嫌隙。”棘儿抬手轻轻触模了几下新鲜翠绿的花叶,盯着鱼妫略有感慨的神色,诚恳说道。

鱼妫点头应道:“自然,你我之间虽是主仆,但情谊不同他人,棘儿放心便是。”鱼妫略长棘儿两岁,又经历过国破家亡的变故,早早历经战乱和失去至亲的痛苦,自然比同龄的女子要成熟稳重许多,但又是个冷面热心的人,与她深交,棘儿看得见她隐藏在坚硬外表下的善良,此生能遇见这样一位亦师亦友的伙伴,也是棘儿莫大的福分了。

得到鱼妫的体谅,棘儿心中流过一股暖流,迟疑了一下,大胆地拉过鱼妫的双手,四手交握四目相对,娓娓说道:“小徒在家中是长姊,已经习惯为弟弟操心,在军中这么些时日,多因大人处处照顾才能安然度日,在小徒心中,早已将大人视为军中的依靠,若大人不弃,小徒便称大人一声阿姊可好?”说着,棘儿握着鱼妫的手便屈膝跪了下去,一脸郑重仰看着鱼妫。

鱼妫眼中闪过一丝愕然,转眼又是满满的欢喜,握紧棘儿忙将她拉起,说道:“快起来!认个阿姊莫要这般拘礼,我正好是独身一人,有棘儿这个小妹,也算有了亲人一般,日后人前我是你的师长,人后我是你的阿姊,你我二人携手前行共担风雨。”

棘儿露出一口灿白的牙齿,笑得宛如朝阳一般灼人眼眸,一扫刚刚醒来是的颓然,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喜悦。

“阿姊!”

“哎!”

“阿姊!”

“哎!”

“阿姊!”

“你有完没完!”

晚食过后,棘儿与鱼妫在院中乘凉,鱼妫向棘儿说起她昏迷的这十日以来的点点滴滴,褒洪德在第二日便去了六济前线为尹吉甫输送粮草兵器,临走前守了棘儿一整夜,临行亲点了近身的虎贲氏和鱼妫送她来到晋国,他们一行人到了晋国后,晋侯依旧热情地接待,还给棘儿寻遍国中的医师为她诊脉配药,要说一个贱民少女,能在此乱世存活下来并且和这些王侯贵族扯上关系,已经算是殊荣了,棘儿自己也时常感慨,这样的命运不知道是上天可以安排好的,还是凑巧让自己碰上了,只是活到这一步,便只能按照命运的驱动直直向前不能停歇,将来如何,在她心中已有了一副宏大的图卷,只是不知道能不能实现,若是得蒙上天垂怜,她终将陪伴褒洪德身边,那此生,也算是了无憾事了。

夜里,棘儿依旧是与鱼妫同寝,睡前鱼妫问棘儿:“既然决定跟随褒洪德,就要做好日后的安排,他府中姬妾众多,将来还会更多,你既然说过要争取,那便得顶住其他夫人女眷的白眼和讽刺,在女人堆里讨生活,可比外面要辛苦很多啊。”

棘儿睁着眼睛,在漆黑的夜中兀自冲着虚无的空气微微一笑,回道:“跟着他便要承受得了这其中的所有难处,白日里阿姊也承认跟随褒公子的道路定会充满血腥,棘儿虽然没有见过女人之间如何争斗,但看到褒公子与褒离兄弟相残的场面,自然觉得女人之间的算计和戕害最严重也不过如此,既然这颗心都予了他,那性命必须搭上了,他日若褒公子媵棘儿入府,那不可避免和他的其他女人过招争斗,只是,棘儿已不是从前,可以处处忍让甘愿将自己埋到尘土中对这些贵族顶礼膜拜,现在,棘儿是要好好过活,即使前路艰险,也要开山破土砸出一条道路来,棘儿活了这么大,心中也只有过这么一个心愿,只要是阻挡棘儿道路者,棘儿也绝不留情,横竖这条命都是悬着,不如放手搏一回,或许还能有个将来,棘儿不图正妻之位,但也绝不容许别人践踏,夫人这个名号,棘儿是争定了,不为享受多少富贵,只为让自己挺直身板堂堂正正站在褒公子身边,可以与他身边的其他姬妾平等相处,让贱民也能站在高贵的诸侯府中撑起一方天地,从此不再受人摆布!”

黑暗中,鱼妫喟然轻叹一声,如棘儿这般执着,是福是祸也只得听天由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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