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气息越来越浓了。天地间到处跳跃着无限的生机。渐暖的风吹得草地参差起伏,一如野兽身上的鬃毛。雪山上融化的潺潺流水,把草木养育得已有蓬勃粗放之势。野花抱着风儿肆意摇动身姿,兽类逆着阳光矫健地奔跑,飞虫在空中欢乐地游行,一切凌乱而欢喜,万物都在毫无顾忌地展示着这个豪迈而无邪的春天。然而作为万物之灵长、宇宙之奇葩的人类,依然在苦难和拘谨中活着。
马儿走得并不快。纯净而深邃的天空之下,阳光薄得透明,仿佛可以穿透自己的躯体和灵魂。沐浴在这样的阳光中,玄奘闭上眼,仰头静静地呼吸着。阳光就像那个人的手轻轻抚模着他。可这温暖也是普施给万千众生的。因为太过强大,没有人敢靠近那个人。除非他想灰飞烟灭。
悟空则在一边静静看着玄奘,暗自思忖这个人身上那种惊心动魄的美究竟来自于何处。是这峰聚波横的眉眼吗?是这龙章凤质的身材吗?是蜜玉般的肌肤?行云流水的动作?还是那清越的嗓音,甚至,淡红的嘴唇?好像都是,又好像都不是。若只论外表,八戒并不比他逊色。可是那举手投足间的味道,秋夜寒星一般的目光,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微妙引人的表情,沉静、幽深而又通透、灵活的气质,都是从内心自然散发出来的。悟空见过性感而奔放的猴子,优雅而华贵的天人,美质天成的菩萨,他们都曾令他陶醉一时,但世上再无一个人能像他这样,仅凭外貌就可以直达他的心底最深处。无需他开口,微笑,甚至连看他一眼都不用,哪怕只是一个背影,一个侧脸,也足以让他沉迷,宠溺,依赖,流连。悟空不禁自问,为什么自己对他会有这种感觉?这真是没道理。有时候他也讨厌得很,冰冷、固执、不近人情,而且年纪轻轻却过着守旧又刻板的生活,而且似乎试图把徒弟们也变得清心寡欲,其实这想法好笑得很。但他就是没办法离开他,感觉稍稍离得远了点就会想念。他是他的命,他的命。只能如此解释。
似乎感觉到悟空在审视自己,玄奘在马上转头看了他一眼。可能由于是无意的一眼,没有任何防备,仿佛人们早上醒来时眼睛刚刚睁开的时候,所以这一眼非常真实地暴露了玄奘的内心状态。悟空在一瞬间有被这眼光吸进去的感觉,头有点晕。玄奘也是一惊,不明白这只素来活蹦乱跳的猴子,为什么有时也会有那样深邃的眼神,那感觉深刻得让人想落泪。这么直接的对视之下,两人都有些讪讪地别过头去。平时撒泼归撒泼,悟空莫名其妙地发现,真要在喜欢的人面前直观地暴露自己的内心,他这么厚脸皮的人竟然也会害羞。而他呢?他转过头去是因为什么?不管他为什么装没看见自己,悟空只是看着他的光头暗笑,这个气质早熟,感情青涩的家伙,从多久以前开始,就已经学会白天在人前说得一套一套的,在夜晚却经常借酒浇愁了?又已经有多少世为那个人默默隐忍,守身如玉,却什么也得不到了?他真的那么想做和尚么?还是,仅仅只为了让“他”高兴?
想到这里,悟空快步走到马头前面,边走边回头问玄奘道:“等取完经回来,你准备做什么去?”玄奘一愣:“没想过。能不能取回经来还不知道呢,想那么多干什么。”“取完经你还要做和尚吗?”。“不做和尚做什么?你呢?难道想取完经还回花果山做猴王?”“你去哪我就去哪,你做什么我做什么。”话一出口,悟空自己都觉得自己太赖了。玄奘笑道:“我要去花果山给猴子们剃度、讲经,你也来吗?”。“好啊”,悟空严肃地说道,“只要他们能听懂,随便他们了。不过,要是他们不听你那一套,只是把你绑了扔进水帘洞,又刚巧落在我怀里那可就……”不待玄奘反应,白龙马忽然发足狂奔起来。
“你跑,你跑,我看你能跑多快……”悟空变成土豆大小,不慌不忙地驾着云,在白龙马耳朵边上忽左忽右地飘着,嘴里还在不停地唠叼:“哎,我刚刚给大家一人起了一个外号,他叫小玄子,我叫小猴子,沙师弟叫小虫子,八戒叫小呆子,猜猜你叫什么?嗯哈,你叫小秃子!哈哈哈……”玄奘深知,龙性其实是最难驯服的,他们往往天生视尊严如命,宁死不肯为奴。比如四海龙王表面上听命于帝释天,实际在海中各自称霸一方,又同气连枝,势可遮天,富可敌国,帝释天也不敢小觑,只能又打又拉。当初小白龙肯屈尊做自己的坐骑,恐怕一半是出于为前途考虑,一半也是出于私人感情。而龙角、龙麟正是龙族尊严的外在象征,尤其是雄龙,可以说是他们的第二性征,所以,悟空这句“小秃子”恐怕是犯了大忌了。“悟空……你太……过分了!”然而玄奘谴责的声音被颠簸得七零八落。白龙马怒奔了很长一段路,连经过一个美丽的湖都没停下来。湖边成群的野鸟被他冲得惊飞四散。悟空对着白龙马的耳朵啧啧道:“俺听说有的高僧讲经会感动得天女散花,乖乖,你这是什么啊?天马散鸟吗?”。“悟空!”玄奘气喘吁吁地伏在马背上叫道,“你就别气他了,我,我快要被颠残了……”白龙马闻言,突然放弃奔跑,只是张大鼻孔喷着气,一双墨绿色的大眼睛气呼呼地瞪着悟空。悟空视若无睹,继续调戏他师父:“你一个和尚家,那儿残了就残了吧,反正不残也没什么大用……”“你!……”玄奘直接被气成了内伤。
沙僧一直默默驾云跟着,这时在后面笑道:“猴哥,你不许欺负他!明知道他现在法力大损,跑不过你,你还这样激他!”“抱歉抱歉,忘了他是你的人了哈……”,悟空眨眨眼道,“可是,他就算法力没损也跑不过我啊……”白龙马已经被悟空气得快要吐血身亡了,好在八戒扛着钉钯慢悠悠追上来,转移了大家的注意力:“是了是了,谁不知道猴哥你的筋斗云厉害!不过,我觉得你更厉害的是能看出别人的变身来!这是什么神通?是师父教你的吗?”。悟空挠头道:“我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也许跟我以前被压在山下烧了五百年有点关系?”玄奘喘息甫定,解答道:“以前师尊和我说起过,有一种神通叫做火眼金睛,可以看出变化之前的真身来,但是很难练,据说要天火慢慢焚烧至失明,而且眼睛又能复生方可练成。即使练成了,这神通的效果也和法力高低有关,法力比对方高出越多看得就越清楚,反之就越模糊。其实不光火眼金睛,所有的神通施展起来其效果都和法力有关。比如他心通,需要对方的法力比自己差很多才能做到准确无误。再比如,同样是定身法,法力比你高的人可能会让你定很久,法力比你低的人只能让你定一会儿,有时根本定不住你。”悟空想了想,十分沉痛地道:“那次你变成小和尚的时候我一点也没看出来,这么说……唉唉,将来……俺还得努力呀……”玄奘笑道:“法力高对我也没多大用处,你知道的……再说了,你不是很快就认出来了么。其实你变什么我基本都能认出来,隐身在附近我也能发现,你知道是为什么吗?”。“难道如来把你也练出火眼金睛来了?”白龙马忍不住问道。“不是,可能他本来是想这样做的,不过后来有人替我受了……”,玄奘指着悟空笑道,“我能认出他来其实是因为……这猴头身上的味道很独特……”众人一齐哈哈大笑。悟空两颊发烧地嚷道:“俺有洗澡的!上次从菩提山下出来俺就洗了……”“啊?猴哥,你不会是从那以后就没再洗过吧?”八戒冷不丁问道。悟空一时没有回话。八戒真相了。众人再次哄笑起来。悟空羞愤欲死,跳脚道:“你们不就是比我多洗了几遍澡吗?有什么了不起?我这就先行一步,到前面的界河里洗澡去,等你们到了我也洗完了,哼!”说完,不等众人回答,自己“嗖”地就飞走了。
悟空知道前面有条界河,名叫“清水河”,是信爱国与屈支国的天然分界线。可是等到了河边一看,却傻眼了:这哪是“清水河”啊,分明应该叫“黑水河”!滚滚河水宛如墨汁一样流淌着,河边草木枯萎,臭气熏天,两岸横七竖八的堆积着不少死马的骸骨。几只秃鹫在空中盘旋,似乎想吃肉又不敢下来。悟空屏息飞到河对岸,只见两岸的哨卡俱废,两岸哨兵身上都有着一样的箭矢,悟空估计他们大概都是被突厥兵射死的。两国之间原先相通连的大桥也垮塌了,看来是突厥使者回程时干的。屈支国这边还有不少死人。看样子应该是难民,逃到这里,却没能跨过这条河。奇怪的是他们的脑袋都是扁的,难道死前被人夹扁过?可是这些脑袋上却看不到相应的伤,这真令人费解。
悟空正待回去找玄奘说说情况,忽见前方烟尘滚滚,一队兵马渐渐来至近前。粗看之下,大约也有两千多人。对方兵强马壮,来势汹汹,悟空看他们那不可一世的样儿,估计应该不是屈支国的兵马,而是突厥兵。果然不出悟空所料,为首的两名大汉从马上跳下来,一个冲悟空叫嚣道:“兀那猴子!看你戴着僧帽,你是信爱国来的和尚吗?”。不待悟空回答,另一个又道:“听说信爱国来了个唐朝高僧,要去西天取经的,长得玉树临风,又能说会道的,曲文泰那傻瓜送给他很多财宝……怎么会是你这副猢狲样?”“真是佛祖保佑,居然遇上打劫的了!还抢到你孙爷爷头上来了,不知道俺是打劫的老祖宗吗?”。悟空有心戏弄他们一下,便故意眨了眨大眼睛,装女敕道:“俺……俺只是那和尚的徒弟,啥都不懂,各位大爷饶命啊!俺身上没有钱,不过俺师父身上可多了!你们要的话,我可以帮各位大爷去取,不过你们可要多准备一些口袋,只怕装不下呢!”一听这猴子的师父有钱,兵匪们立刻两眼放光,群情振奋起来。头目笑道:“好!别看你这人浑身长毛,跟个猴子相似,不过心眼倒是机灵,哈哈!等你师父来了,你表现好点,我杀了你师父,你以后就跟着我混吧!”悟空从牙缝里冷笑一声:“行啊!多谢赏识!不过,不知道两位大爷哪位的武功更高呢?这财宝是对半分,还是三七开呢?我跟着谁更有前途呢?”两个头目被他这么一问,顿时发现自己首先应该考虑的不是这和尚,而是收入分配问题。因为财宝已是到口的肥肉了,而旁边的同伙此刻却显得非常碍眼。两头目商量了半天,突然推推搡搡起来,不一会儿,他们两边的部下也攘臂大呼加入了混战,而且越打越远,最后悟空竟眼看着他们消失在了自己的视野里。
“没想到这些家伙居然蠢到这种程度”,悟空自笑着摇摇头,“就这点头脑,就算他们能凭武力暂时占领别国土地,恐怕也统治不了多长时间。怪不得以前菩提子讲课时说过什么‘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呢……”一想起玄奘还在河对岸,悟空赶紧往回飞。可是远远地就看到小白龙独个儿飞过来了。八戒、沙僧和骑马的那个人都不见了。悟空快速冲过去,在空中抓住小白龙的衣领问道:“怎么就你自己了?他们呢?”小白龙失魂落魄地道:“全中毒了。谁能想到,就那么走着走着就都中招倒下了。”“怎么就你没事?他们人呢?”悟空急急地向来路张望。“别看了,已经被我表弟抓走了。”白龙马低头道。“你表弟?哪个表弟?怎么你不拦住他?”白龙马挣月兑悟空的猴爪,降落到地上,苦笑道:“我要能拦得住早拦了。他也就看在是亲戚的面子上才没对我下手。其实他没什么大本事,就会耍耍阴谋诡计而已。倘若正大光明地打,他肯定不是你们三个的对手。要是以前,我也不会把他放在眼里……”“行了,他到底是谁?”“他叫鼍洁,人称‘小鼍龙’。我有个姑姑嫁给了泾河龙王,生了九个儿子,小鼍龙是最小的一个。泾河龙王因为下雨错了时辰和点数,被大唐丞相魏征梦中斩杀,姑姑因为悲伤过度,不久也病死了。他从小最受父母溺爱,到处疯玩也没人管,后来又失了双亲,无人教养,所以野惯了,长大后性情愈发乖张戾辟,不听教训,最喜欢标新立异,惹事生非。前些年他因为在西海龙宫和一群男女精怪胡闹,被我父王撞见,喝斥了几句,他便赌气跑了,近年来也跟我们少有联系,不想竟跑到这里来了。”悟空笑道:“看来这小鼍龙本事不大,脾气却不小啊。前面有条河,水色浑黑,莫非就是他的藏身之所?我去看看!”小白龙摆摆手:“既然河水浑黑,你进去什么也看不见,怎么找?何况你水性也不是太好,我看你还是不要浪费时间了,不如去西海一趟,让我父王发兵助你!”悟空道:“用不着!待俺用金箍棒把河水来回划上几遍,看他出不出来?”小白龙摇头笑道:“那样他倒是会出来,只怕‘小玄子’他们也被你的棒子压扁了……”悟空皱着眉头想了想,觉得确实有些难办:要是杀了那妖龙,这天下江河湖海里的一窝窝泥鳅们基本都是沾亲带故的,俗话说,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今后取经必定会平添许多麻烦。别人不说,光小白龙和沙僧两个就够烦的了;不杀吧,他又躲在水里不出来,时间稍长,万一弄出点什么事就坏了,不如听小白龙的,快点叫他们自家人来,这样更好解决问题。主意一定,悟空当即翻身腾起,去了西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