悟空带着怒气冲到小鼍龙面前,转头对玄奘喊道:“你看好了,他不是那、个、人!”说到最后三个字的时候,连连给了小鼍龙三个栗凿。小鼍龙这下疼得眼泪都流出来了,恼怒地翻着白眼咒骂悟空。“好了,别再打他了。”玄奘的声音已经恢复了平静,“我心里是明白的,只是……”悟空一听,心里更加不痛快了,最后踹了小鼍龙一脚:“不许再骗他!”小鼍龙双臂月兑臼,想捂着肚子又完全没办法做到,只是痛苦地蹲了下去。摩昂有点于心不忍,劝解道:“大圣,既然他也没把令师怎么样,就把他交给我带回西海处置吧!他那八个哥哥都在各处当差,没有好好管教他,今后我保证会和父王一起行父兄之责,不让他再乱惹事。”“他是没把师父怎么样,可他那是没来得及!”八戒不平道,“他在水府说过,本来是要把师父和沙师弟都‘先奸后杀’的!”“哈哈,你这么气,是嫌我没打算奸你吧!”脸上泪痕未干的小鼍龙犹自充满了斗志。小白龙又好气又好笑,问他道:“你和唐僧无冤无仇的,为什么一定要杀他?”“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小鼍龙道,“为了救活我义父,我只好冒这个险了。前几天夜里去过几次信爱国,都被孙猴子给挡回来了,这次好不容易逮到机会,却栽在了自家亲戚手上!”“金花王是那个扎布飞害死的,你怎么不找他报仇,却躲在这里害人?”小白龙质问道。“我要能报仇早报了!”小鼍龙翻了翻白眼,“我没了内丹,根本打不过扎布飞和那个雪豹精,连原来的住所大龙池也待不下去了,只好搬到了这里。我把河水弄得一片浑黑就是为了防备他们模到我的水府。如今我一心想的就是先把义父救活过来再说。听说唐僧肉可以令人长生不老,我想,说不定也可以起死回生呢?就想弄来一试。”“唉,和我一样,又一个听风就是雨的,还自以为是地加上了起死回生的功效!”八戒特别有感触地叹道,“我当初就是听信这个长生不老的谣言,差点害死了师父!”
听了八戒的现身说法,小鼍龙沮丧的心情溢于言表。他跪到地上,低着头道:“都是我不好,没本事救义父生还。你们个个都是高人,我在这里求你们救救他吧!”说完,“咚咚咚”朝地上连磕三个响头,两个膀子也跟着甩啊甩的,样子可笑又可怜。“这金花王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物,竟能让这只属鸭子的楞头青放弃自尊到这个地步?”悟空不禁好奇起来。“生死乃是大事,牵扯的业力巨大,哪能那么容易处置!”玄奘道:“不过,我在信爱国也听说了,金花王是个难得一见的好君王。倘若是阳寿未尽,被害枉死,救他一救也是可以的。”小鼍龙一听,感激涕零地道:“我真是冒犯了活菩萨!如果您真肯帮我这个忙,我愿做牛做马报答您!”转头赶紧命令奔波儿灞:“快把我义父请出来!”奔波儿灞为难道:“大王,您把他锁在水晶棺里,我打不开呀!”“什么水晶棺,说这么难听!”小鼍龙斥道,“说多少回了,是水晶床!”摩昂无奈地笑笑,也不管小鼍龙惨叫连连,三两下把他的胳膊推正:“那么,我们就跟你一起下去看看吧。”
有小鼍龙带路,这回悟空去得顺溜多了。小鼍龙的水府凌乱而简陋,残留的几个守门的小精怪早已被摩昂的手下收服,洞内光线昏暗,乱七八糟地堆着一些杂物,也不知道是小鼍龙从哪里偷来的东西。小鼍龙带领大家走进一处稍微明亮些的侧洞,洞门口铺满了发光的石头。随着洞门无声地开启,众人只觉眼前一亮。一个美仑美奂的水晶床展现在大家面前,上面覆了一层如烟似雾的淡蓝色护法罩,下面躺着一名头型略扁、神态安然的魁梧男子。虽然此人已经死去多年了,但生前的种种从他的面相上几乎都能体现出来。任何人都可以清晰地感觉到,这是一位真正的王者。不同于信爱国王曲文泰的仁慈可欺,也不同于扎布飞的残暴无情,而是浑身散发着一种威严、坚韧、雄厚与睿智的气质。在这样的人面前,人们通常会强烈地感觉到自身的两种变化:腿发软、血发热。
为了让大家充分地了解金花王的平生事迹,小鼍龙不顾自己嘴唇肿起的不便,骄傲却又发音不清地对众人侃侃而谈,仿佛这些事情都是他做的一般。金花王是个天生的政治领袖、军事奇才,出身贫苦,白手起家,一生经历酷烈征战无数,终于建立了空前强大的屈支国。他生前倍受爱戴、颂扬,甚至五体投地的膜拜,也时常遭人诟病。他并非纯粹的好人,在战场上如虎啖羊,不惜身命,政治手段有时也十分毒辣,却是能让当时纷乱的屈支国统一并稳定起来的不二人选。他一生娶妻无数,活下来的后代却个个软弱无能。这也难怪,他稍微有点能力的孩子都在战场上死掉了。他热爱自己的国家,曾经因为国内大旱放弃食肉三百多天,终于感动了“上天”,为屈支国降了场雨。
说到这里,小鼍龙得意地笑道:“其实是我偷偷把天山绝顶上的积雪洒了下来。因为不是‘行雨’,也不能算是违反了天条。嘿嘿。”“嗯,你比你父亲聪明多了。”悟空在心里笑道,却没好意思说出来。
小鼍龙还在手舞足蹈地宣讲他义父的丰功伟绩。二百年来,屈支国的百姓已经渐渐将金花王奉为神明,几乎家家户户都自发地供奉着他的画像、塑像或绣像。这也可以理解,虽然屈支国本来是信佛的居多,但对平民百姓来说,佛祖太遥远,还是供奉人间的明君比较实惠。最叫人惊讶的一点是,金花王天生扁头,可他身上的光辉竟然悄悄改变了屈支国百姓的审美观。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刚生下婴儿的父母们纷纷给自己的孩子头上套上了夹板,就希望将来孩子长大也有个金花王那样的头型。随着时间的流逝,屈支国的男男女女便几乎个个都是扁头了。后来,夹扁头逐渐成为一种习俗,谈婚论嫁的时候,如果对方头不够扁是会被嫌弃的。
悟空惊道:“想不到一个君王对百姓生活的影响竟然深到了这个地步!”“更没想到百姓竟然偏执到了这个地步,这么荒唐的审美观也深信不疑,坚守不辍!”沙僧的声音在众人身后冷冷响起。他平常不大爱说话,可是一旦出声,往往让人感觉有些冷场。小鼍龙本来正说到兴头上,此刻不满地白了沙僧一眼,停住不说了。“呵呵,偏执其实是无处不在的。”玄奘笑道,“有的地方以脖子长为美,女人们从一出生开始就在脖子上套圈,直到长大,圈圈越套越多,脖子越来越细长,最后竟不能把圈圈再取下来了,不然必死无疑。还有的地方流行撑开下唇,撑得越大越受欢迎。于是人人都把下唇撑得很圆、很大、很开,几乎可以超过下巴了。还有的地方以瘦为美,人们大多羸弱多病,饿死的也不在少数;有的地方又以胖为美,满街都是白花花的人肉大包,因肥胖而得病的也很多。更有很多残忍的陋习,无法尽述……”
“好了,”小鼍龙陪笑道,“我知道这其实是不好的,不过,您既然答应帮我救义父了,还请趁早给他医治才好。”“嗯,”玄奘上前仔细看了看金花王的面容,果然是红润未褪,栩栩如生。看来小鼍龙的内丹还是起了一定作用的,金花王并未真的死透。玄奘转身向八戒、沙僧问道:“听说太上老君的仙丹凡人吃了有起死回生的功效,不知道你们谁能够上兜率天一趟,向他借一粒仙丹回来?记住,要黄色的才行。”八戒、沙僧面面相觑,一时没有人站出来。他们都知道,太上老君在天界的地位很特殊,名义上是帝释天的老臣,实际上他乃道家鼻祖,弟子众多,势力极大,只是因为他几乎把全部的心思都用在了修道、炼丹上,与世无争,清净无为,所以才让那个帝释天做了帝王,自己却升到兜率天,整日与弥勒菩萨谈玄论道,穷究玄奥去了。一个崇尚清心寡欲的人,往往并没有太多朋友,也不喜送往迎来,因此,太上老君竟与帝释天的一帮名臣疏远得很,与八戒、沙僧也极少接触,可以说根本没什么交情。在这种情况之下,直头白脸地去向人家讨要贵重无比的仙丹,那岂不是痴人说梦?
玄奘想了想,又补充道:“还有,不管谁去,千万不要向老君提起我或者悟空的名字。”悟空深知一切都是自己闯的祸。当初菩提子和老君关系甚好,若不是为了他,今日也不会变得如同仇敌一般。于是他决定由自己去解开这个结。“还是我去吧,大不了再偷一个回来。”悟空半开玩笑地说道。“你去?”玄奘摇头道,“当年他可能是看在和我朋友一场的份上才没再追究,如果你主动送上门去,那不是送死么?”“切,如来烧了五百年都没烧死我,他能把我怎么样?”悟空不屑地说道。“不行,你不能去。”玄奘的语气毫无商量的余地。“要不,我去试试?”站在一边的摩昂终于忍不住对悟空说道,“大圣以前盗丹的事我也听说了,既然老君和大圣有隙,又迁怒于令师,那么令师弟去了也同样会被赶出来吧?我虽与老君并无深交,却好在也无怨仇,说不定他能看在金花王明君枉死,或者看我父王的面子上答应赠我一粒也未可知。”
玄奘默想了一下,最终下了决定:“也只好这样了。我们先去屈支国面见扎布飞,就让小鼍龙暂在此处守护金花王,等候消息吧。有劳太子亲自上天一趟了。”“应该的,鼍洁是我表弟,他的事我理应出一份力。”摩昂向众人一拱手,立刻消失了。
“还说什么‘伪善’的屁话不?”看到摩昂如此,悟空忍不住站出来训了小鼍龙几句,“我告诉你,我自小无父无母,倒是了无牵挂,可也没有人疼爱。你现在有这么多亲人关心,哪怕没有你想要的那么深厚,你也要懂得珍惜。”玄奘听了这话,悄焉动容,伸手轻轻握了握悟空的猴爪,给他一个十分温暖灿烂的笑容。那意思是:放心,你师父我会好好爱护你的。悟空那强大的自作多情的本事一时间又发挥作用了。他感觉自己瞬间被点燃,心肝儿一齐融化,不由自主地抓紧玄奘的手,把他拉近些,目光里的热流能烤化一只山猪。最终,悟空的眼睛开始偷偷地在玄奘的唇上逡巡。玄奘是何等敏锐的一个人,脸“腾”地就红了。他使劲丢开手,在悟空耳边悄悄但狠狠地吐出三个字:“别误会。”
小鼍龙带着玩味的微笑看着这对师徒,问道:“你叫他别误会什么?”“别误会你暗恋你义父!”悟空凶他。没想到小鼍龙突然变了脸,竭力否认:“你胡说什么!我义父是何等样人,怎么会喜欢……不是,我怎么可能……”“好了,我是开玩笑的,你紧张什么!”悟空笑道,“金花王明显只喜欢女人,你就是暗恋他也没用。”好像又被悟空说中了,小鼍龙一下蔫了,坐到地上不再说话。
“怪不得你义父被害以后你到处乱搞,弄出那么多龙驹、龙人来,原来是没人管了,感情也没有寄托了……”八戒在一旁若有所思地说道。玄奘轻轻拍了拍八戒的背:“嗯,感情没有寄托真的很不好受……你会好起来的,相信我。”八戒愣了下,强笑道:“我怎么了,我挺好的呀。”“是呀是呀,吃得香睡得着,确实挺好的。”悟空连连点头附和。八戒知他在说风凉话,也不回嘴,两眼一翻,大肚朝天,怪腔怪调地唱道:“天大地大,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别人都笑我呆又傻,我无话。追不回的过往,数不尽的尘沙,转身陌路,生死一刹。如今俺两眼一闭便睡下,管它前方路在哪。哈哈哈。”看他摇头晃脑又故作开心的样子,沙僧终于忍不住说话了:“不装会死吗。”八戒:“会。”
---------------------------------------注:《大唐西域记》相关记载:
大龙池及金花王
(屈支)国东境城北天祠前,有大龙池。诸龙易形,牝马,遂生龙驹,忄龙戾难驭。龙驹之子,方乃驯驾,所以此国多出善马。闻诸先志曰:近代有王,号曰金花,政教明察,感龙驭乘。王欲终没,鞭触其耳,因即潜隐,以至于今。城中无井,取汲池水。龙变为人,与诸妇会,生子骁勇,走及奔马。如是渐染,人皆龙种,恃力作威,不恭王命。王乃引构突厥,杀此城人,少长俱戮,略无噍类。城今荒芜,人烟断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