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苍苍兮临下土，胡为不救万灵苦！万灵日夜相凌迟，饮气吞声死无语。仰天大叫天不应，一物细琐徒劳形。安得大千复混沌，免教造物生精灵！……”（注）
一个鹑衣百结的老人弹着琵琶，唱着歌，骑着一匹骨瘦如柴的骆驼，从远处慢慢走来。老人的歌声悲哀怨苦，对天地神灵充满了质询之意。
悟空听得入神，不禁向玄奘道：“他问得有理！很多百姓确实活得太苦。当他们有病、有难的时候，那些神佛都干什么去了？为什么不肯救救他们？老天既然让他们出生，却又让他们受苦，难道是和他们有仇吗？”。
玄奘没有直接回答他，反而问道：“你知道世间什么最大、最重、最坚固？”
悟空被问了个愣，犹疑道：“天地？”
玄奘摇头。
悟空又想了想，这回肯定了些：“感情！”
玄奘还是摇头，感叹道：“业力！众生从无始以来，所造的业力比天还大，比地还重，比恒河沙数的须弥山加起来还要坚固难消！”
“你是说，即使所有的神佛倾尽全力也消除不了？”
“是的。”
“那怎么办？任他们无穷无尽地受苦下去吗？”。
“看缘份，自己遇到了就要管。实在管不过来的，只能教他们自救了。业力虽然大，却大不过心力。如果众生齐心，没有什么事情是不可能办到的！”
玄奘慷慨激昂，悟空却并没什么信心：“众生齐心？笑话，我们几个心就齐不起来！除了你现在是真心要取经，我只不过是为了你才走的这条路。呆子主要是为报恩，沙僧为小白，小白为前途，也为色心。一旦你出了什么问题，或者改主意了，大家肯定全部散伙。你想要众生齐心，那更是白日做梦！”
“这就是师尊要我们取经的原因。经书能转众生之心，让大家远离颠倒，少做恶业。一个人醒转了，就是一颗种子，所以，这世界还是有希望的。”
“其实我对度人什么的也没太大兴趣，我只关心你罢了！”悟空低声说道。
玄奘看着他认真道：“不要这样。我不喜欢。”
悟空道：“我知道你不喜欢我，我喜欢你就行了。我只是受不了你受苦，我难受。”
玄奘仿佛被什么软软的东西击了一下，良久，说道：“悟空，你知道么，你有些地方和我很像。其实，我也不是不喜欢你，只不过不是那种喜欢。”
“是吗？要是没有他呢？”
“……”
沙僧早避开他们去和那个弹琵琶的老人聊天去了，这会儿正招手让玄奘他们过去。玄奘抬脚就走。
悟空后来想了很久，他那个沉默究竟是什么意思。
※※※
“屈支音乐享誉四方，今日一听，果然名不虚传。”玄奘赞道。
“在你们听来，这是音乐，对我来说，这是控诉！”老人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脸上的皱纹深深铭刻着痛苦的经历，破毡帽几乎就要从枯黄的卷发上掉下来了：“苍天为何如此不公，神佛为何如此冷漠无情？！为什么世间总是恶人当道，善良的人总是受苦受欺？老百姓只想靠自己的双手养活自己，安安稳稳度过一生，为什么就这么难？我做了一辈子好人，现在越来越感到后悔！如果我早点狠下心来，学得自私、强硬、奸诈、毒辣，说不定早就可以名利双收了，又何至于到这步田地！”
“恶有恶报，善有善报。施主，千万不要因为恶人当道便放弃了自己做人的原则！有很多善良的人，因为遭受欺凌，便转而成为恶人，实在令人扼腕叹惜！”玄奘严肃地劝说道，“在这娑婆世界，充满了贪婪、愚蠢、残忍、冷漠和诱惑，堕落是非常容易的，而保持纯真和善良却很艰难，因为走下坡路不需要抵御和忍耐，而上坡却要克服很多困难。可是如果你选择了放纵，最终真的会害了自己。其实我们每个人都是恶人，只是恶的程度不同；每个人也都是善人，只是善的强度不一。如果你感到自己善良的光太微弱，就请多团结一些人，多感动一些人吧！相信我，强力不能决定一切，真正有力量的是思想、智慧和爱。”
“你说的这些大道理听起来很悦耳，可我现在连能不能活下去都是问题，哪里还顾得上什么善与恶？惟有忍饥挨饿、受苦受穷地埋怨老天而已！”老人无心听玄奘再说下去，焦躁而烦乱地四下张望，希望能够找到点吃的。忽然，他的眼中一亮，迫不及待地跳下骆驼，从一具死尸的手里翻出一小块馕饼来，狼吞虎咽地吃了下去。
玄奘看着死尸被掰断的手指没说话，等他吃完，才指指道旁的胡杨树道：“我听说胡杨树被人们称为‘英雄树’，请问这是为什么？”
老人打了嗝，有些自豪地介绍道：“这树我从小就熟悉，真是很强的！它的根扎得又深又长，就算是生在非常干旱的地方，也能长到八九丈高！就算要老死，它也是一截一截地月兑落、变短、枯干，但还是一直站立不倒，所以人们都说它是‘长了不死一千年，死了不倒一千年，倒了不朽一千年！’”
“嗯，要我说，有一种人比这树还要强，他们才是真英雄！”玄奘道。
老人不信：“这样还不够英雄？还有比这树更强的人？”
玄奘点头，掷地有声地说道：“‘富贵不能婬，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
“‘贫贱不能移’……‘贫贱不能移’……”老人听了似乎很受震动，喃喃不已。最后，他什么也没再说，只是向玄奘深施一礼，骑上骆驼，弹着琵琶，踽踽而去。
沙僧动了动嘴，似乎想要叫住他，玄奘摆手道：“不用了，人一旦找到了一个愿意坚守的信念，不管是今生还是来世，艰难还是顺遂，他都是充实和快乐的。”
沙僧深深地看了玄奘一眼，喃喃道：“我知道小白为什么变心了。”
悟空在旁劝道：“你也不要放弃呀，你们在一起那么久了，感情不是说断就能断的。再说我觉得你也挺可爱的，要有自信！自信的男人最有魅力！学学我，咱就是不怕自作多情！”
沙僧“扑哧”一声笑了：“我可没你那么糙的脸皮。”
悟空模了模脸：“其实我皮肤好着呢，就是毛多了点。哪天把毛月兑掉让你们见识见识我的英俊。”
玄奘笑得弯下腰去，摆手道：“免了。”
难得见玄奘那么高兴，悟空心花怒放，不禁飞身上去给了他一个热情的吻。
好在悟空还知道收敛，只是打了个擦边球，最终那个吻斜擦着玄奘的嘴角落在了一边的脸颊上。
玄奘愣住，看着迅速撤退而且满脸谄笑的悟空，怒气上升。
“放肆！”
悟空听到这词儿可不高兴了：“少跟我来这套。你是我师父不假，但这并不代表你高高在上，遥不可及。你可以说我胆子大，但就是不能说我‘放肆’。你是我喜欢的人，喜欢就亲，没有什么‘放肆’不‘放肆’的。”
玄奘暗自吸气，不知如何回应。这小子比自己想象的还要难以驾驭，但他却也说出了自己对如来不敢说出的心声……
好气氛全被悟空那个突兀的吻给破坏了，沙僧一感觉情形不对，马上自动隐形。悟空和玄奘两个人一前一后，默不作声地走了很久。
悟空忽然回头道：“咦，刚才好像某人并没有什么不良反应啊。”
“我是没来得及反应。”
“是么。那应该是瞬间的反应吧？那一瞬间，你并没有反感对吧？”
“不信你再试试？”玄奘微一偏头，目光挑衅地说道。
悟空瞪着眼看了他一会儿，最后拱拱手：“岂敢。”
玄奘满意地转过身去走路，悟空在他背后挥了挥拳头，作凶狠状。
玄奘突然转回身来，悟空一呆，玄奘迅速朝悟空的肚子捣了一拳，撒腿就跑。
悟空揉揉眼睛，惊得快要跌坐到地上了。虽然知道他才十八岁，自己已经五百多岁了，可悟空从来没把他当小朋友看。那五百年的被压时光对悟空来说几乎是停滞的，而玄奘又记得前世的事情，所以在悟空心里，常常感觉自己还是那个依赖着师父的小猴子，玄奘还是和前世一样深沉成熟。可是刚刚他才发现自己忽略了一个问题，身体年龄的变化给了玄奘一些极其微妙的影响，无论他多么“渊博”、“睿智”、“沉稳”，其实归根结底，这一世的他，毕竟还是个青葱的大男孩呢。
这个发现让悟空又惊又喜。
悟空赶紧追上去，叫道：“小玄子。”
“嗯？”玄奘只是随口一应的，不过这一声“嗯”使他立刻后悔了，好像这就等于默认了这个“肉麻且白痴”的“悟空式”可怕称呼似的。
悟空接着说了句更让他模不着头脑的话：“其实你还小对么？”
玄奘疑惑地看着他。
“所以要听老人的话，过得开心一点。我喜欢活泼的你。”悟空语重心长。
本来已经隐形的沙僧，这会儿实在忍不住了，不得不出来纠正他：“喂，他是师父，他记得前世、前前世、前前前世所有的事情，你说他还小？而且活泼不适合他，我觉得。”
悟空依旧看着玄奘，笑眯眯道：“不，我觉得太合适了。”
“少啰嗦，我得快点到屈支国王宫去！”早已恢复稳重模样的玄奘命令道，两边看了看，“你们谁背啊？”
悟空招招手，很自然地蹲下：“以后不要问这么愚蠢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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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此处借用丘处机的《愍物》诗。虽然朝代不对，但俺太中意这诗了，所以，依旧请大家忽略时间问题……还有，感谢一次三票君，很大的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