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现在知道,每个人都是天生的舞者。你只管扬起你的手,等那韵来,将你的身交与它。有时无事,有时鱼姐姐与人在她房里,我便开始了我的舞蹈。有一次我觉到那逸逸托起的袖是学了长安天际的云,长安的云便被我牵来袖边了,又一次那一欠身分明是左公子的飘逸洒月兑,左公子也来与我同舞了。国香、李亿,曲江畔缓缓飘坠的杏花,香炉里身姿袅袅的青烟,与我同舞的越来越多。我为李公子穿上了洛神般水一样的衣裳,他大概总要与众不同点罢,舞姿最妙时他方来。然而与左公子他们舞,我最是自在随意。盈盈伸出手,如花儿初初吐了蕊,千枝万柯,尽是花木飞舞喧闹,个个是我,春光中搅乱了姹紫嫣红。
我不一样了。苏嬷嬷一日跟我说:“鱼观主说你字现在怎样?”
我吐吐舌头,近日我把字也写得跳舞似的,鱼姐姐看了直摇头,说我根基浅,不能这样写。
“总该能写好些字了吧?”她不甘心,满怀希望的看着我。
我有点不乐意她小瞧我,又见她央求似的盼着我说是,只得道:“字当然是能写的。”
她高兴起来,踌躇道:“我跟太虚观陈嬷嬷说了,她去跟她们观主说说,许能收下咱们。你既能写字抄经,这事看来能成。”
我只瞪着她。她说:“你也快大了,我们俩离开这罢。”
我一听,呼地一下站起来。待走开,又毕竟不想弄僵了让她伤心,竟定在那儿。耳里只听她一句句恳切道:“你大了,添了许多心思,又跟鱼观主学了学问,我的话你不听了。我这些年看鱼观主,是也不是坏人。可千百年人人讲的规矩,总该有道理在。你跟她近,我怕她以后难免不好。”
现在我这么好,苏嬷嬷一点也不觉得?
反正定是不好。鱼观主不好,我也不好,现在好,以后也不会好。和她辩,她也还是这么想。千百年人人讲的规矩,我说什么有用吗?郑嬷嬷说的:“天生风骚呵,不得有好命!”还有那个赵炼师,说这儿是幻境,他那空荡荡的山就不是。我感到孤单的挫败,流下两行泪,让她看出来也无用,她不会再象小时候那样一见我哭就哄我让我。我默默走开了。
夏末秋初,咸宜观来了个客人。
是苏嬷嬷延进来的,看样子她也不认识,大概见他气概过人,请进来不该有错。
我从没见过鱼姐姐脸上有这种表情。
我想起我小时候,总想着有一天会遇见娘,伏在那软和的葛色衣裳上一哭,就什么都好了
“温师父。”她叫道。
咸宜观就变得喜孜孜的。我喜孜孜的去备茶具,向苏嬷嬷要点心,苏嬷嬷将点心递给我时,我又觉得她还是苏嬷嬷了。喜孜孜的对她傻笑,看得苏嬷嬷也高兴起来:“这么大了,还象个孩子。”
捧了茶水点心进屋,鱼姐姐正温柔的笑着。多年前的温暖,微弱水润,在她眼底饧开,似乎静静无穷,却小心翼翼不大说话。温师父倒是兴致勃勃谈笑风生,说到他新任国子助教,今是赴京来上任的。又讲起近来经过。我捧着那平日不用来待客的青玉云纹杯,轻手轻脚,生怕不一留神磕到个角儿。好歹将茶刷放下,松了口气,只见温师父沉吟了一下,想要说点什么,空气中马上有一种紧张,只听他道:“幼薇,这些年,一直没机会当面对你说师父对不住你。李亿的事,让你委屈了。”
没人说话,一直沉默着,这样沉默到某个时候,好象又可以说话了,他又说:“他娘子家大势大。他状元出身,一身才气,一腔抱负,也难——你若是一般女子倒罢了——全怪师父考虑欠周,害了你。”
她低着头,我没见过鱼姐姐哭,竟有些慌乱,然而她并没有哭,抬起头来,脸上没有泪,嘴角勇敢的微微向上翘着。
“记得吗,使我认识你的,是一个妓女。我喜欢她身上鹅黄色的纱裙,我想妓女至少衣裳是漂亮的。我给了她我的诗——我羡慕她能同你们一道做诗。我羡慕她很多东西,我现在才知道。我本来就觉得妓女有妓女的好。我是五支巷长大的幼薇。李亿他并不是我的全部,李亿他只是我的一部分。”
温师父呆住了。她一口气说完,也愣住了。胸口起伏着。
半响,温师父慨然击掌,洒月兑的笑了。他真是个可爱的老头儿。
“师父才不管什么虚名声,只要你还有那写‘仰头空羡榜中名’的心气!活象那年挡不住往前漫的春天。师父常想起那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