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帮人陆续下车来到酒店门口。
当抬头看到酒店的招牌“恰同学少年!”时就不禁齐声惊呼了。
严克己也暗想:巧得很,酒店的名字恰好符合这一群,令人慨叹。只是,时间得倒回去30年……包爷果然话多,他说多老也是同学,就如儿子多老,只要他是老子生养的就毕生丢不掉“儿子”这个身份。同学也是,不管岁月如水冲走了多少记忆,“同学”这两个字却如砥柱中流,坚如磐石,得叫到死的那一天。大家听了齐声鼓掌叫好,说包爷这话说到点子上,骨子里,简直太精辟了。就这样,大家交谈议论着步入缅怀追思会的现场——酒店大厅。
开始的时候大家依旧是心情沉痛;遗憾、惋惜、感叹;回忆着已故同学的种种往事;说着怎么也不过分赞颂的话,好话,加上脸上凝重悲伤的表情;挥洒着眼泪,每个人继续沉浸在遗体告别会上的那一片肃穆凄惨的气氛中不能自拔。可等到一道道冒着热气,色香味俱全令人垂涎欲滴的菜肴由服务员端上来,一一摆放到面前,这才像发出的一个信号,催促大家不再虚伪,坐下来。
严克己挨着包爷也坐下来,感觉气氛一下子轻松了。不知是谁先动了筷子,这一筷子犹如开吃的命令,全体的筷子就纷纷伸进了美味。当夹起了第一口送进嘴里,就有了第二口,第三口和无数口,大家打开了食欲,马上从付出的眼泪和好话中得到报偿了,抑制已久的欢快如溃堤的洪水释放出来;像雨后腐树上一夜间生出意想不到的蘑菇,追思成了聚餐,吃喝随着改变的话题在聊天中愉快进行。
“喂喂,缅怀追思会还没开始就大吃大喝起来了?这是从牢房里刚放出来还是怎么地?”像是才发现不对似的,有人说俏皮话了。
严克己抬头望去,看到是邻桌的候和平。候和平因为形象与英雄人物有差距,当年演过叛徒王连举,小炉匠滦平,其次就是匪兵或群众。后来恢复传统戏他专攻小花脸,演过娄阿鼠,最大的角色是演孙悟空,因此猴哥儿猴哥儿的叫出名了。候和平性格活泼好动,这和他那行当的诙谐幽默很契合,是场上场下任何场合都不可缺少的戏料,所以他继续发挥他的特长,说:“太不敬了!总得有谁宣布缅怀追思会开始说上几句吧?哎哎,大主播涂大鹏,说你呢……”他打掉身旁涂大鹏夹着正往嘴里送的一块肉,“别净长嘴吃,你不是主播名嘴啊,你来说说吧!”
涂大鹏是电视台6套的新闻主播大家都知道,但消息由猴哥儿爆出来立刻就引来全场的起哄。这事儿包爷也知道,不是新闻。但他很少看电视,看了也没看本市6套。现在电视台太多了,多的令人无所适从,不过新闻内容都差不多,看一个台就等于全看了。
“嗨,你干嘛,浪费是极大的可耻啊……”涂大鹏用主播的嗓音说,同时指指被碰掉的那块肉,表示出不满。
候和平捡起那块肉放进嘴里,“浪费什么,现在吃进肚子里了,不浪费了吧?”
“嗨,那是,吃进我肚子里就更是节约了!”涂大鹏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夹了一块肉吃进嘴里,一边得意地笑着。
包爷推推严克己:“看见涂大鹏了,好久没见了吧,他可是你当年又一个对头加情敌哦。”
严克己觉得这话刺耳:“怎么是……看你这话说的……”
包爷又推推他:“你这人不是少言寡语就是装,你累不累啊?”
“是你累!从前的事有什么好说的。”
“来了就不免回忆从前的嘛!我们这一代人聚到一起就剩回忆从前了……”包爷像打开了话匣子,“从前学员队排样板戏你总演a角,他总演b角。因为他扮相、个头好。用老师的话说,扮相个头好不用就可惜糟践了,可我就奇怪,他嗓子总那么左,而且总差那么半个调难道不糟践戏吗?想想最终的解释是;演b角好比在球队做候补球员,反正教练不下令换人就上不了……”
“你是说,b角就是上不了了?”
“他就没上过啊!顶多落个拍剧照……人家是偶像派,看看样子行,够不上实力派!”
“可人家现在是主播了。”
“想不通,想不通他能做主播,还播新闻呢……”
“你这是背后议论人呀,这话让涂大鹏听见可不答应。”
“那是一定。”包爷说,“他自信得很,现在更自信啦!要说从前嘛……哎,从前他也没自卑过呀,他自诩两样都占;既是偶像派又是实力派。所以他没觉得自卑只觉得屈才。他认为之所以一直处于b角的位置,完全是出于老师们强加给他的偏心和不公造成的,所以至今耿耿于怀呢。”
“典型的背后议论人,坏毛病,你这就不是‘鹤立鸡群’或者把别人当‘鸡群’了?”
包爷指着严克己:“你这人说你死心眼儿吧,我能当人家面说去?你只要当面学会谦虚……咳,好比是演戏啦,演戏只要做得像,假戏真做不就行了?亏你还是演员出身呢,你心里想什么谁计较你啊!”
“虚伪!卑鄙哇……”严克己摇头批评,但忍不住想听下去,“他后来怎么样了?”
“你说现在?主播啊!不过编制还在剧团。剧团还存在,只是剧团的功能不那么纯粹了,可以另谋生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了。不能显的那就大家一样了,反正国家养着,撑不死也饿不死你。涂大鹏属于国家养着又高于国家养着的这一档的,基本和我的情况属于同一类,改革开放初期,他跟着一个亲戚做生意发财了,那会儿可是终于扬眉吐气了,报了多年的屈才之仇了。那时人家有话,人尽其才。我同意这话,涂大鹏没有演戏的才,但有做生意的才你说是不?做生意如今是大才对不?可见那年代囫囵把人招进来屈了多少才!不管怎么说,涂大鹏当年在太阳城整个文艺界可是活得最滋润的,因此闹了些绯闻才把他老婆刘慧敏逼得走了那条路,不过这只是猜测啊,猜测,没有证据谁也不敢那么说。但有一点你得承认和肯定,他当年业务不是顶尖的,英俊和工于心计倒是数一数二的,否则,他会觉得自己屈才?他会得到那么多漂亮女同学的青睐?”
“那倒是……”
“那倒是,他暗恋过柳爱武对不对?”包爷忽然话题一转。
“什么呀,没这事吧……”
“什么没这事,你知道还装……哦,不只暗恋呢,还猛追过,这也没什么啦,那年月谁不暗恋柳爱武呀,我承认我也恋过,可他不地道是脚踏两只船,这头追柳爱武,那头哄刘慧敏,而且这两只船还都有主,只是因为当时你的条件超过了他,你这个对手太强大了,不象张文军各方面都逊色于他涂大鹏,其实谁都知道,刘慧敏当时和张文军好得就差结婚了,张文军爱刘慧敏那是太爱了,可是没想到……哎,说到柳爱武你见到她没有?你该见一见她呀!”包爷忽然想起来打住话头站起来东张西望。
严克己也才想起来,不是才想起来,而是先前开遗体告别会只顾了悲痛没功夫想,后来想起来又一直没有见到就没想。他伸手拉着包爷坐下:“别找了。我找了没看见,她没来吧。”
“没来?不可能啊!你别不好意思行不……”他拉拉旁边的萝卜罗志刚问:“看见柳爱武了吗?”
罗志刚摇摇头说没注意,没看见,又笑了:“还叫柳爱武啊,人家早就改名柳絮飞了!”
“改名柳絮飞了,我怎么不知道?”
“你怎么会知道,你不是早不在剧团待着了吗?你就知道开诊所给没病的治病,给有病的整出更严重的病来……”罗志刚打趣,“其实也不是改,人家原名就叫柳絮飞,只是改回来而已嘛。”罗志刚像是对严克己说。
包爷回头问严克己,“你知道柳爱武原名叫柳絮飞吗?”
“不知道……柳絮飞?”
“是啊是啊,我们居然都不知道。”
看到罗志刚颇有意味看自己的眼神,严克己不自在了,拉包爷坐下:“现在知道了,你快接着说吧。”其实他心里也迷惑吃惊;柳爱武原名柳絮飞?自己连怎么都不知道啊!包爷也在迷惑今天才知道,孤陋寡闻……
“哦,你问张文军后来怎样了?”包爷已经厌烦这个话题的复杂就迅速说结果了,“还有什么说的,涂大鹏追上了刘慧敏,刘慧敏也终于被涂大鹏俘虏,结果就是结婚啰。张文军后来也结婚了,但是婚姻并不美满,现在张文军已经走了,估计就是有怨恨也已经带去天堂了。唉,人这一辈子,爱是恨,恨是爱谁能说得清,但要说铭心刻骨的爱,恐怕只有一次。就算涂大鹏后来火了能找多少新欢,夜深人静的时候想起来依旧是刘慧敏好。这可是他自己说的。何况涂大鹏的生意后来并没有如他的名字那样大鹏展翅。人啊,这辈子就像大浪淘沙,大多数事情都淘尽了,忘了,吃进去的粮食变成屎,拉了;但有一种东西你会记一辈子,印记一辈子。不知你信不信,人的心灵里有一处专管秘密烙印的地方,好比是烙上了一处疤痕,跟着你一生直到死,他涂大鹏也不例外,你说是不是?”
严克己连连颔首,他承认这是包爷有史以来总结得最经典,也是最正确最有水平的一番话,虽然有些粗鲁,但不失真情实意。自己何尝不是如此,他爱上柳爱武,就永远爱了,柳爱武就是他心上的一处疤痕;即使她背叛了自己,伤害了自己,那疤痕也会跟着自己到死的那一天。可是到死的那一天不能顿开心锁会爱人一面他怎么能安心?正是不安心他又回来了,回来了就更不安心了。包爷大概看出了他的煎熬,所以他又从包爷的话里听出了鼓励,既然忘不了为什么羞于去见一面?难道这不是自己回来最想了结的一个心愿吗?他心里有太多的疑问需要解答,有太多的为什么需要澄清,有太多的心结……但是如果一直这样不主动,他就很可能永远鼓不起勇气,永远解不开心结了。想到这里他忽地站起来,包爷也跟着站起来。
包爷这时也很急切地拽拽严克己,“老严,我看到柳爱武,不,柳絮飞了。”
“在哪儿?”严克己紧张了。
“在那儿……角落里……被柱子挡住了,女同学那桌王晓红旁边……等等,”包爷拽着严克己坐下,在他耳边说,“你现在别过去,太唐突,一会儿我和你找个机会自自然然地一块儿过去敬酒。”
“哦是……”严克己坐下,心头怦怦跳着,自责险些失态……——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