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她家坐坐?出去走走,或者请她吃个饭?
严克己站在柳絮飞住的楼下,遐想着见面之后的情形,一如刚才走进这个阔别了几十年的大门那样心潮翻滚,激动不已。
站在这里已经是一个月以后的事了。
那晚的决心终究没有转化为行动,而促使他今天行动的,是来自美国的一个电话,因为公司业务上的事,他要回去了,这给了他了结心愿的一个理由。
回想鼓足勇气走进京韵门的那一幕,不知是他的忐忑还是迟疑,引起门口保安的警惕了。保安是个稍胖的年青人,鼓着腮帮子正咀嚼流油的肉包子,一边盘问他找谁?好在碰到去江边遛弯回来的戴永春,戴永春做了解释,保安才点头不疑;又碰到出去晨跑的涂大鹏、几个买菜回来的女同学,他于是被他们大惊小怪包围住了。
接下来他们热情地拉着他在院子四处转悠起来。旧地重游啊!老同学们见面话多了,也许是骄傲或者是替他感慨,他们告诉他不在的这几十年来的种种变化,剧团也不是原来的剧团了……直到听到他也感慨说永远都忘不了这里,想念全体、各位同学的时候,大家才像猛然被提醒发现什么似的,对他造访目的表示了怀疑。尤其女同学王晓红,对他那句‘全体、各位同学’特别敏感。她像一只八哥那样歪着脑袋琢磨了一会儿,忽然兴奋得像发现新大陆:
“哈,你是来找柳絮飞的吧?!哇!多少年了你还想着她啊!”
惊叹、感叹和赞叹了;什么执着忠贞、天长地久,什么难得、了不起,老了老了还不忘老情人……说这话的女同学们边说边互相眨眼,意味深长心照不宣地笑着,让严克己尴尬得像窃贼被当场抓住了一样脸红了好一阵。还好涂大鹏给他解围了,告诉他柳絮飞的家怎么走……他走了一段脊背上针刺般起鸡皮疙瘩。你很难说那些关注你的目光是恶意,但那熟悉的感觉又回来了,不仅来自于同学,也来自于这院子,尽管这院子已变得不像当年的院子,但散发着只有这院子能散发出来的独特味道,永远不会变……
严克己就这样站着但迈不动腿,就又想有没有必要来追寻一件过去很久的往事了。他批判自己在包爷面前言之凿凿,实际上自己才是一个念旧、往后看的人,即使他去了美国。他发现他沉淀在骨子里的东西仍然没变,灵魂还蜷曲在老旧的贝壳里一如既往地老旧,他为老旧的灵魂惭愧。
记得这地方曾经只有不大的两层楼,就是当年他们这些孩子住的学员楼,正门朝着院里的大路,现在变成了好几幢,面朝墙外热闹的市场,每扇窗口像睁着贪婪的眼,每个阳台像**突起的嘴。
过去楼下有个花园;几棵老树,几个石凳,一圈稀拉拉矮灌木丛围住的一块空地,就营造出了这院里最有艺术氛围的地方。他们每天在那里练功,踢腿、跑圆场、喊嗓拉戏,咿呀动听的胡琴和着稚女敕的嗓音的确算得上京韵悠扬。
当然,白天这里是为之献身的艺术理想之地,晚上这里就变得现实本能多了。一帮男孩子在那里头顶繁星坐聊到深夜,谈论的多半是爱情和女同学……想起来那是多么简单又单纯的生活啊!对于自己来说,如今是远去得找不到痕迹了,在涂大鹏拉他参观的时候,他看到了院里许多新增的楼房、树木、花卉和草坪。绿化让它比从前更加美化、更加的柳暗花明了,让你在浏览之后恍如隔世,仿佛踏错了一扇门,心也跟着恍惚起来……头上一声尖叫,和着一个盆和一些零落的衣物坠下来。抬头看时,一个穿绿睡衣的烫发女人白白女敕女敕的脸从阳台栅栏里探出来往下俯视着,然后是一声惊叫,京韵京腔的:
“哟!这不是美国回来的严大博士呀!哎呀呀,差点砸到贵客了呀!……”
白女敕的脸迅速在栅栏里收了回去了。楼道里带上门的声音像山谷里的回声一样挺震动,接下来就听到踢踢踏踏火急火燎奔下来的脚步声了……严克己心想坏了,怎么碰到白海燕了?她可是学员里就出了名的话篓子,与柳絮飞的沉稳性格正好相反。记得她俩可不太要好,批林批孔运动的时候有人化名写大字报攻击柳絮飞,听说其中就有白海燕。出于对柳絮飞的感情他一直对她不感冒,可偏偏过去有男生把他俩扯到一起,说白海燕暗恋他,他还反感嘿!并不是因为白海燕长得不好,人白海燕皮肤细腻白里透红是没人可比的,可在他眼里就是一件外光内糙的瓷器,瓷人,对瓷人当然不会有感觉了。
她也应该对他是没感觉的,也许看他就像绝缘体,什么暗恋的话不过是瞎说而已。批林批孔那阵乱了,忙着搞运动又赶上毕业没法演戏了,男女学员就都忙着配对谈恋爱了。女学员资源有限,粥少僧多,肉少狼多吧,有男同学想泡白海燕碰壁了,就找原因找到他这儿来了。
其实白海燕就没打算在男同学里找,家里给介绍了一个部队的排级干部,这人退伍在公安做了副局长,改革开放年代受商业大潮的影响,干脆辞职跟朋友下海经商了。这些故事当然前半部严克己是知道的,后半部是这次回来从包爷那里听来的。那天开追悼会没见她去,听人说是去文化局开会了。她刚刚升任京剧团副团长了,忙,所以没见到她倒没觉得奇怪,他也实在没有想起她来。严克己想回避了,又觉得不妥,正迟疑呢,白海燕已经像一股旋风旋出门洞,扑到身边:
“严大博士!你好哇!”
周身应激地一颤……真是京剧花旦的嗓音,戏外也也不例外啊,只得装出刚见面的热情:“哇,白海燕啊!”
“哈,你得叫大姐哈!”白海燕嗔怪地噘噘嘴又一拍巴掌笑了,“还好,你还认识我白海燕,去了美国还没忘了白海燕!好好,我看你还没忘本哦!”
熟透了的话;师傅教了戏别忘本,生在新社会别忘本,艺人地位提高了别忘本,你成了角儿别忘本……总之,不忘本是标准,不忘本是道德,不忘本是好人,否则无论你有多大的本事,你都可能会被这话的口水淹死。
严克己深知这话的厉害,这话使得很多人谨慎不敢越雷池一步;不敢超越师傅,不敢否定好日子,得常常不忘旧社会,忆苦思甜;有今天的地位不错了,别成了角儿就觉得了不起。不忘本早就变味了,变成一成不变的人自己没办法变就鄙夷别人变的理由;变成你稍有出格就拿不敬祖宗离经叛道来压你的法宝;其实忘忘本又咋样了?不忘本你天天捧着《史记》背得滚瓜烂熟能实现现代化?就守着那点老本你还能看到创新么?老本吃光了又没有新本你还吃什么呀?还就奇了,这里的老本似乎永远也吃不完,因为什么?说来好笑,吃进去拉出屎来的依旧是老本……严克己心里想的和脸上的笑容实在没关系,这才让白海燕觉得他没忘本才还没忘了她。白海燕自称大姐,实际上她的年龄没有严克己大,也没有柳絮飞大,她是学员队最后一批招进来的,可喜欢称大姐,特别是喜欢让男同学这么称呼,就像黄梅戏里的小生那样手一拱,叫一声大姐。多少年了,看来这嗜好没改。
严克己只得手一拱恭称她大姐了,但忽然想起来,她不是升副团长了吗?拍马屁脑髓决定拍马屁行动,所以急忙又一拱手认真改了尊称:“白团长你好!”白海燕哈哈大笑,不过还是笑出了小嗓,像台上小生的笑,装模作样,矫情又怪异。几十年的京剧生涯将她铸造成了本专业的演员,也跟着打磨掉了她原本本真的一面;假嗓代替了真嗓,以至于真笑的时候都假了。白海燕笑了一阵说还是叫她大姐的好,这样不生分。严克己就又叫大姐,之后又叫团长,最后叫成了‘大姐团长’弄的白海燕一阵哈哈大笑。倒是最后严克己自己坚持说还是叫团长好了,一边打趣:“要不然我可就吃亏了!”这样白海燕也就不再坚持了,看得出来,她对别人叫她团长还是挺享受满意的,就挥挥手豪爽地说了一句:“那就随便你怎么叫好了。”
白海燕还是当年那张女圭女圭脸,这就是你无论叫她团长还是大姐都会犹豫的原因。奇怪,几十年过去了,不细看,你还真看不出她的年纪。看来白海燕就是适应各种气候各种环境,连岁月都奈她不何。白海燕一直都顺风顺水的,漂亮可爱,人又乖巧活络,不但历届领导喜欢。在演员里也能打成一片颇有好人缘。她虽然业务不是顶尖的,可毕业到演员队至少也是演有名有姓的,渐渐的还担任主演,角儿派头自然而然就端上了。后来演出不景气了,她就进了艺术研究室,整天和一帮精英在办公室谈天说地的泡着,颇有“百花杀来我花发”的优越感,也算是沉沦中找到人生另一个舞台了。
平心而论,这个舞台是近水楼台先得月的,不论在剧团信息方面,在经济方面也能得些实惠。比如拿全额工资,偶尔拿加班费,或者吃吃工作餐之类的,且比这重要的,是能得到名誉上的极大满足。大家知道,因为在这样凋零的背景下,忙,通常代表着比不忙好,忙,还代表着你有价值;不忙,则宣告你被时代彻底的抛弃了。他回来了解到,原来的剧场随着京剧的衰败在商业大潮的冲击下也施行改造了;从前是录像厅,后来是改造成店铺出租一直经营至今。据说一部分租金收入上交,一部分作为剧团经费自行掌握,因此经费这部分如何用很值得考究。
白海燕是个人物无疑,退出公安局做生意的老公发了,所以在改革开放初期让她有条件第一个改善生活月兑贫,第一个涂脂抹粉穿金戴银穿时尚高档衣服,第一个在外买商品房。后来离婚了,因为知道老公一些内幕她分得了不菲的财产,除了她现在住的剧团的房子,据说还有几处投资的房产。她自称因为对剧团有感情一直住在这里,反正她过得不错吧,人也保养得好,只是胖了,一套棉睡衣把她包裹得像发福走形的芭比女圭女圭。严克己微笑起来,还好,他本来就在笑。白海燕也在笑,他们就这样对笑着,典型的见面时的客套的笑……他又尴尬了,这笑算怎么回事?想不出怎么回事他就不知怎么回事地还笑着了——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