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清晨,我端坐了镜案前,瞧着镜中的人儿愣愣发怔。阿绿眼疾手快,连忙过去伺候我梳妆。她揉了揉我的一头青丝,莞尔一笑道:“小姐的长发柔亮光泽,奴婢爱极了。不知小姐今日要绾个什么髻好?”
“百合髻。今儿我要盛装出门,待会儿你且吩咐下去备了轿辇。”我轻拾起案前一支牡丹银丝簪,放于手里细细摩挲。
“得令!”阿绿伸手打开香檀嵌脂粉妆奁,抽出上方一格桃木雕花梳,细心打理我的一头青丝,垂眸瞧见我手心的发簪,眼睛咕噜噜的转。“小姐手中这牡丹银丝簪很是别致,戴起来必定艳压群芳。”
“你这丫头就是心灵手巧,没有你我可不会绾这繁杂的发髻。若离了你可怎生是好?”我透过铜镜去看阿绿的动作,见其娴熟的手法满意地笑着。
“小姐竟打趣奴婢,奴婢自打进府以来便跟随小姐,立誓要服侍小姐一辈子。”说着,阿绿的动作轻柔了许多,双颊起了一层淡淡的粉色。
“你真要做一辈子老姑娘不成?”我盯着阿绿的双眼仔细端倪着。
“小姐说哪里的话。小姐不嫁,奴婢岂有非分之想?”阿绿垂下了脑袋,将牡丹银丝发簪插于笼好的发髻里。
“如今你已有十四了吧,女子十五及笄,若是哪日碰上心仪的,便出府吧。”
“奴婢不敢!”闻言,阿绿放下桃木梳,“扑通”一声跪下。
我见发髻已绾好,起身扶起阿绿,一字一句道:“我本不想蹉跎你大好年华,若你执意跟着,便由得你吧。”
闻言,阿绿一阵惶恐的心才将将落定,直道:“多谢小姐。”
每月十五,我必会去城外一座名为“法华寺”的千年古刹烧香祈福。这一日又临十五,府外,下人早已备好了轿辇。待我从府中出来,起轿向城外行去。
法华寺烟雾缭绕,每日香客云集,拜佛祈福之人络绎不绝。上山的路途险峻陡峭,路旁有孩童放纸鸢嬉戏玩耍。从山下望去,法华寺似被笼在一片薄雾青烟中若隐若现。
咚——
山上钟声空鸣悠远,响彻了整座云冀山。众生往来佛前参拜,无非莫过于祈福求财求功名,亦有女子求签问姻缘皆可得大师解惑。
梵音百转,蓦然震颤,似有歌声低低吟唱。
山麓袅袅燃香檀
众生往来佛前参
寺钟空鸣一声悠然
但求一世平安
垂眸而观谁在长叹
执着浮华为哪般
百年不过指尖轻弹
何以不尝遍悲欢
梵音百转蓦然震颤转瞬释然
含笑眉目悲怜弥散
御九天无言何解思凡凝望彼端
只为得一人顾盼
寺前古道系纸鸢
俗生若此不羡仙
日升青烟山涧晴岚
相偎美若画扇
不识尘喧清隐伽蓝
万载不变坐枯禅
可知长生才是苦难
最是高处不胜寒
一生既尽身前万般俱成空幻
前缘忘却再入尘寰
千古轮回转独你一朝把恩怨看
看遍了人间冷暖
今世既去来世再惜守三生畔
又何须苦苦求缘缠
人皆慕长生只道不必红尘辗转
谁又懂你的孤单
那歌声低吟婉转,有着数不尽的清愁思念。前尘往事俱休矣,再回首,已三生。
我踏过青石板拾级而上,一袭蓝裙风中摇曳,一方面纱掩去风华。九百八十一个台阶步步盘升,每一步都怀着虔诚的心念向佛祖祷告。
法华寺香烟袅袅,善男信女蒲团上虔诚跪拜。大雄宝殿巍峨翘角,寺院僧人成群礼佛。我由阿绿搀着莲步踏入门槛,寻了中央的蒲团跪下,接过阿绿递来的三柱香朝佛祖跪拜。一拜,为亲近之人祈福;二拜,赎此生孽债;三拜,从此虔心向佛。
我拈香沉思,怕是此生用于赎罪都不可解其孽债了,只求佛祖勿要怪罪。
礼佛毕,空明大师遣了小沙弥去请我后堂一叙。须臾,我独自前去后堂,走过后院方来到空明大师的斋舍。斋舍里清清冷冷,满架佛经幽幽地透出书卷古香,墙上挂着一串菩提佛珠,木鱼铜磬香炉静静地供在佛龛前,远远地传来诵经声如风过耳,不知不觉静定了凡浮俗心。此时,空明大师正于木榻上打坐参禅,见我进来方睁开双目。那悠长苍老的声音响起:“你来了。把手腕撩起。”
闻言我卷起左手衣袖,露出洁白的皓腕。“大师,此毒如何?”
空明大师眯了眯双目,沉声道:“怪哉!这脉相似有变化。解铃还需系铃人。女施主,这业障,得自己还清。”
我低首不语,良久又问:“大师,你说我前世之孽今生来偿,不知何时才能偿完这一世业障?”
“凡尘中人多一叶障目不见泰山,女施主佛缘极深,慧根已种,这尘世之劫随缘自可解。这案下左边第一个抽屉里有一木盒,你且取出里面东西便离去吧。”言讫,空明大师闭目不再看我。
我依言取出木盒,将盒内物事藏于袖中,而后朝空明大师一拜。“多谢大师指点。信女方眠倾定当谨记。”言讫,便步出后堂寻阿绿去了。经过法华寺后院,见迎面一气宇华贵的玄衣男子手捧经书快步朝着方才的禅房去了,还未看清面容便与我擦肩而过,原地只留下一股若有若无的奇香。
空明大师仍枯坐木榻闭目参禅,窗外的雀鸟欢鸣聪耳不闻。这厢子,阿绿早已于外面等候多时,待我出来便步上前去搀其臂弯。
“小姐,空明大师怎么说?”阿绿略有担忧地望着眠倾侧脸。
“他说……天机不可泄露。”我丢下这么一句话便朝寺外走去。阿绿却被这句没头没尾的话语搅得一团乱。
冰凉的触感自我皓腕传来,这炎炎夏日,我却是寒气入骨。阿绿心内一惊,一声惊呼:“小姐!”只见我倾身倒去,在阿绿怀中不省人事。阿绿忙唤过侍从,背我下山上了轿辇朝着另一个方向走去。
醉仙居。
偶有丝竹声从中传来,伴着歌女清亮的歌声飘荡开来。下了山,我的轿辇便停于门口。醉仙居小厮一见方府轿辇,忙唤着人前去报告给家主。不一会儿,便有丫鬟侍从出来接应。
此时我正睡于沉香木雕花床榻上,旁边的粉纱帘帐半卷起,其下坐了一名蓝袍男子。这男子正对着床上的我忧思难断,扼住我的皓腕输送着灵力。他探了探我额内的灵识,从中抽取一缕银丝卷入袖内。
男子凝视着我的面庞,搭着皓腕感受着我的体温。冰冷!这般寒凉的温度似要侵蚀着他的躯体。他捋开我额前的发丝轻柔其发,又于我的袖中发现一张字条。打开来看,那原本深邃的眼眸愈加冷峻。将字条紧握手心,再打开时,那字条早已化为一团纸屑。
我因病痛嘤咛出声,手指微动,似有转醒之势。须臾,缓缓睁开双目,一袭蓝袍便映入眼帘。那熟悉的颜色,幽深的双瞳,温柔的笑意告诉我这不是梦。我惊的忙起身揽过男子的腰身,脑袋抵在男子胸膛嗅其身上的清新香气。
“糖糖,这次你不会走了吧。”我轻不可闻的声音敲打在男子心房,生怕一大意他又要远去。
“柒儿,这次我不走了,我答应你以后都不走了。”男子将我搂的更紧了一分。
我甚为欣喜,抬首去望男子的面容,甜甜一笑。“糖糖,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还有,我叫方眠倾,为何你总唤我柒儿呢?”
“因为……因为你是我的柒儿啊,只是我的。”男子将最后四个字咬的很重,眼神幽深难测。
“糖糖,这么多年,你总是来去匆匆。你走后我却不知哪里寻你,每次我都恨自己不能留住你……”
“好柒儿,是我疏忽你了。以后我会一直陪着你。”男子淡淡说给我听,其实亦是说给自己听。
“糖糖,其实你知道我心里的苦的。”
“我知道,我都知道。”男子心中苦涩,深情安抚着她。
“待完成这件事,我们便离开这里可好?”
良久,一片静默。
“好。”
“糖糖。”
“我在。”
我将首埋于男子胸膛,静静笑出了声。遥想当年,我还是一名五岁稚童,机缘巧合下遇见萧离。他一袭蓝袍出现在我面前,五岁的我惊为天人。他怜我身世教我武艺;他利用醉仙居帮我散播无数流言;他对我予取予求;他也来去匆匆从未告知他的去向……他如一缕光束点亮我的希望,他的一切早已融入我的世界,在我还是孩童时便在我心内悄然烙下不可明灭的印记。从他告知我他的姓名起,我便对着他狡黠一笑,道:“既然你不让我唤师父,那唤你糖糖可好?”
糖糖,糖果般诱人的甜蜜芬芳有着少女的细腻心思。我的一切,他了如指掌。从五岁至十九岁,女子最美好的年华都给了他。我自以为再无人能入我心。
郎心皎如天边月,妾意宛似月边云。
直至日薄西山,我方从醉仙居依依不舍地坐轿辇回府。方府门口,早有侍从静候多时,阿绿一见我下了辇便亲自来搀。
夕阳斜洒下一院余辉,将院中景致染的通体金黄。阿绿凝望我的侧脸,见我目中神采奕奕愈发动人。
“小姐,每次一打离公子那儿回来,你便整个人神采奕奕呢。莫不是这离公子便是小姐的药引子?”
“阿绿,这离公子也是你能拿来戏说的吗?”。我带着微愠的声音中有着说不清的温柔,阿绿眼睛骨溜溜地转,察言观色的本领倒是学了不少。
“哎呀小姐,您别瞒我了。这准姑爷非离公子莫属了!”
“阿绿,我看这后院打扫的丫头该换了呢。”
“啊,小姐,奴婢再也不敢了。”言讫,阿绿掩袖轻笑起来。
“阿娘~”远处传来一声甜糯糯的呼喊,言毕一团黑乎乎的声音扑进我怀里。“阿娘,你去哪儿了,我好想你。”
“宝儿,阿娘也想你。阿娘今日去法华寺祈福了,遂回来的晚了。宝儿在家乖不?”我亲亲宝儿的脸蛋,心情大好。
“乖!除了搞坏了一堆东西之外……”
“……”
我怀抱宝儿步入海棠苑,与他戏耍娱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