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吃着泡面听着音乐患了伤风]
2008年新年,重庆主城区下了50年的第一场大雪花火小札。雪花静静从天空飘洒,一朵朵堆积在窗台,枯草和尘土被淹没。我吃着泡面,听着音乐,患了伤风,开始失恋。对我这样的宅女来说,这个过程缓慢沉痛,深刻绵长,任务艰巨。
我没上班,在淘宝开了一家店,专卖各色棉布,生意还不错。是的,现在超市商场虽多,古怪商品琳琅满目,但是棉布,它不会出现在货架上。失恋就像我的伤风一样,迟迟不可救药。我开足暖气,趴在电脑前,卖棉布,卖棉布,卖棉布,卖着卖着,我总会难受起来。
遇上大涣熊的这天,我正在淘宝闲逛,我看见一样商品:伤风偏方。偏方说,只要你相信,它就一定有效。这家店的东西很无厘头,比如,午后阳光,自制笑话,童年愿望,每样都只需一毛钱。掌柜叫大浣熊,他说,请不要随便拍!但是,如果你敢买,我就真敢卖!
他还出售失恋,要贵一点,要五毛钱。
这却正合我心意。
我拍了伤风偏方,午后阳光,童年愿望。掌柜立刻联系我说,你将会在48小时内收到商品。我说,我也失恋了,我们物物交换失恋吧。
他说,好啊。我的失恋是这样的,她离开我了,她找到了比我更适合她的男人花火小札。我说,他也离开我了,他发觉还是原来的女人更适合他。他又说,你看,爱情存在无限可能,也许我们还能爱上彼此呢。我笑,哈哈哈。
第2天,快递公司送来东西,伤风偏方是一大包中药,上面写着:草药煎水,带着3份微笑和勇气服下。午后阳光是一幅蜡笔画,大片的阳光,映着碧绿草地。童年愿望说,娶个我爱的女人做老婆。
我笑了。大浣熊,他真有趣。
大浣熊很晚才上线,他一上线就会发布新商品,有时是头晚的梦,有时是自己的背影,有时是一支歌,一毛一样。我会拍下来。
几天后,我的伤风真的好了,但失恋在持续。大浣熊说,看来,你真的失恋了,它比伤风还严重。我是医生,我向你推荐这份我特制的“邮箱情人”,它会陪伴你,直到失恋结束。售价不变,还是一毛。
一周后,我收到一封信,用黑色水笔写在白纸上的信。是一首诗。笔迹认真质朴,诗意温暖真诚。那是少年时代才有的纯真情怀。我将信纸盖在脸上,深嗅纸墨香。
[有一种酒叫醉生梦死]
这样的信,每周一封,准时抵达。我想象,大浣熊,他是怎样的一个男人呢?他是怎么样伏在桌子上写下这些诗,然后又是走过怎样的街道,把它们投进了怎样的邮筒呢?
春天来了。冰雪早已消融,我月兑下羽绒服,打开窗户,买来新花盆,种下薄荷。我继续卖棉布,买“邮箱情人”。
大浣熊却在一个深夜对我说,亲爱的顾客,对不起,“邮箱情人”是限量发售的。现已售完。从医生的角度看,你可能需要更高科技的药剂,你愿意尝试吗?
我说,什么玩意儿?
他说,有一种酒,叫“醉生梦死”。喝了之后,可以忘掉以前的任何事情,要知道,人最大的烦恼,就是记性太好。
我说,好。
大浣熊说,这个比较贵,10块一坛。
我说,可以。
大浣熊又说,现在快“奥运”了,包裹查得很严,液体不能运送了,得由我亲自送来,不过,运费全免。
我笑,哈,那你送吧。
三天后的周末,傍晚,门铃响起。门外的男人穿灰色厚棉布衬衫,黑色布鞋,挎个包,怀里包着一只土陶坛子,说,你好,大浣熊私人宅急便。大浣熊本人看上去很靠谱,跟他网店里天马行空般的形象似乎不搭界。他也很皮实,不是我想象中的孱弱白净的医生模样。
我们喝光了那坛“醉生梦死”,就着从超市买来的花生米,豆腐干,凤尾鱼和海白菜。脸蛋红烫,微微熏醉。走在送大浣熊去宾馆的路上,一路都是樱花香。他说,我从南方到西南,只是为了和你分享这一坛酒。我明天一早的班机,得赶回去上班。我知道我终于到了该忘记她的时候了。
到宾馆楼下,一树樱花在灯光里开得锦簇繁华,温柔多情。我们面对面,寻找一些适合告别的台词。大浣熊忽然说,能,能抱抱你吗?
我伸出手,大浣熊愣了愣,也伸出手,相握,片刻,分开。我说,谢谢你。
一个人走在回家的路上,樱花依旧飘香。我拿出手机,望了望着那个每天刺痛我的名字和号码,轻轻按下“删除”。原来,“醉生梦死”果真灵验,我结束失恋了。
尽管,那其实不过是一坛樱桃清酒。
[思念的价格一路飙升]
大浣熊又回到了南方。南方的气温上升得比重庆快,他说,也许是这个缘故,我的想念也一天天火速飙升。
我静默无言,继续卖着棉布。
大浣熊不再卖梦想啊沙滩啊小行星的名字之类了,他的店装修一新,只卖一样:想念。最初他的标价是一元,但价格呈几何倍数每天增长,自然没有人买。
我在电脑这头静静看着,起身给薄荷浇浇水,给自己煮一碗稀饭,去楼下看人家遛遛狗。大浣熊,他究竟是什么人呢?江湖骗子,忽悠专家吧?医生会有他这样不靠谱的思维吗?那得留多少把手术刀在病人的肚子里头啊。我是这样怀疑。
当想念的价格飙升到2万8百元的时候,它终于像一个跑累了的疯子一样,停下不动了。连接3天,5天,一周。大浣熊也不见了。当我发现我无时无刻不在关注这件事的时候,我才发现,我其实,正在想念,想念大浣熊。
大浣熊再次出现,是十几天以后了,他在半夜上线。想念的价格一下子猛飙到一百万。他说,我和同事去了山区做支援,那里很多小孩患了手口足病,缺医少药,交通也不便,所以呆得久了点。你还好吗?
我激动得不知说什么好,只回复了一个笑脸。
他说,我想你还好,我很累了,先睡去了,明天还得上班。
那晚我做了一个好笑的梦,梦见小猪麦兜去看病,它的小腿老是抑制不住地抖个停。坐在它对面的医生,不是别人,正是大浣熊,大浣熊的背后的墙上,还挂着一块匾,写着:儿科圣手。
我把梦说给大浣熊听,他哈哈大笑,完了说,我还真是儿科医生。我告诉你吧,要是能每天对着大海,放肆地抖抖脚,那真是人生一大美事。
想念的价格飙升到三百万的那天,清晨,很早很早,我根本还在做梦,门铃惊醒了我,我滚下床,怒气冲冲,狠狠拉开门,大浣熊站在门外,他说,今天过来是想说,我爱你花火小札。
我没头没脑地说,我还没刷牙!
大浣熊很有头脑地说,我得赶去开会,下午就得回去。再见。
大浣熊咚咚咚就走了。我很想喊住他,抱一抱,可以吗?但是我没有,一阵冷风吹来,我打了个哆嗦,打了个喷嚏,我又伤风了。
[伤风很严重网络很繁忙]
这次的伤风很严重,我呼吸不畅,嗓子生痛,说不出话。每天只能喝开水喝稀粥。我不上医院也不问大浣熊要偏方,我想看看任其自生自灭能折腾多久,我也想看看,我对大浣熊的矜持,对接纳下一场爱情的犹疑,能保持多久。
我的伤风时轻时重,并未彻底好转。拖到5月,槐花快开了,我决定给我和大浣熊的故事,来一个彻底的结局:老死不相往来。这时,大浣熊的想念已经达到一千万。淘宝警告数次无效,强行关闭了他的淘宝店。
也好也好,就这样也好。
一盆盆薄荷已长得青翠碧绿,我每天烧滚烫的开水,摘薄荷叶子泡着喝。用我上大学第一次出门旅行时买的运动水壶。上面写着:熊出没,请注意。那不是一只普通水壶上常见的黑熊,而真的是一只憨态可鞠的大浣熊。
我喝了一杯又一杯薄荷水。
大浣熊拎着大包站在我门口。他说,支援医疗队要去川西,他提前一天出发了,绕道而行,见我一面,再跟同伴会合。
大浣熊在我租来的小房子里,做了一顿早餐,和我一起吃。白水煮鸡蛋,糯米红枣粥,甜酸黄瓜。我们面对面,分坐在我的小餐桌两旁,默默无言。
吃完早餐,他要出发了。他说,我倒一杯热茶带走。翻遍口袋,却发现忘带杯子。
我拿过我的水壶,摘下几片薄荷叶子,灌上满满的热开水,塞进他的背包,说,这可是我喝了4年多的水壶哦。
他取出来,挂在脖子上,对我笑,好看吗?像不像勋章?
我笑,像乞丐还差不多。
那天是5月12号,我们在车站拥抱,终于拥抱。我们贴得不够紧,胸口和胸口之间,隔着我的水壶。伤风未愈全,心还在犹疑。
大浣熊说,我不舍得放开。说完他就立即放开,转身大步,没有回头。
中午1点过,大浣熊打来电话,说,我已到北川县,在一家乡镇医院,好多孩子在生病,我要开始忙了。
然后我上床睡觉。睡梦中,我感到床在摇晃,衣柜在喀嚓喀嚓响,我慌忙醒来,是风吗?这么大的风?桌上的杯子往一边倾斜,墙上的灯管在摇晃,不是风,是地震了!
我滚下床,抓起外套,罩在身上,冲出房门,整栋楼的人都在跑向楼梯。人们站在楼前的空地上,焦灼紧张,却又镇定地判断,发生地震了。
几分钟过去,震动停止了。又几分钟,再几分钟过去,人们返回房间。我打开电脑,最新的新闻发布了,四川汶川发生7点8级地震。陆陆续续,更多更详尽的新闻出来了,北川县,都江堰市,均受到强烈震动,学校,医院,民房,多处跨塌。
大浣熊他们的医疗队,正在北川县。
打他的电话,网络繁忙。
从下午到晚上,一直繁忙。
到半夜,终于接通,他的手机铃声是一只歌,却没有歌词,只有女歌手干净清越的嗓音,拉拉拉,拉拉拉拉拉。我曾好多次想给他打电话,而这才是第一次,按下他的号码。无人接听,一遍遍无人接听。
到天快亮时,终于,那头说,你要的电话无法接通。我想,是我把他的手机打到没电了。
[等他回来我就恋爱]
我穿着睡衣,一直坐在地板上,什么都没干,就是守着电话,一直打一直打,从下午到晚上,从晚上到天明。气温从高到低,到下起雨。我的伤风严重了。
电视,报纸,网络,电台,所有的媒体都在集中关注川西地震。人们涌上街头捐血,捐款,捐物。我开着电脑,买回报纸,打开电视,我承认我很自私,我此刻最关注的是我的爱情,我的大浣熊。我希望能从新闻里看到一星半点他们的消息。
小区里住着记者,他们赶赴灾区,发回了很多现场照片,人们自发把照片冲洗出来,粘贴在小区报栏里,拉起募捐横幅。捐东西,衣服,棉被,和食品。
我家里最多的,是棉布,方便面,和饼干。我用大塑料袋装着它们,拎着下楼。
在报栏里,我看到一组照片,救援人员在抢救受伤的儿童。一个男人穿白大褂的男人半跪在地上,左手托起孩子的头,右手握着水壶喂孩子喝水。那是一只深蓝运动水壶,上面是一只大浣熊。
男人蓬头垢面,白大褂脏得不成样子,他脸上蒙着汗水和灰尘,也许还有泪水,似乎还有黑眼圈。但我还是认得出他来,大浣熊。
我把大塑料袋放进即将出发的救援车,心里默默祈祷,同时做了个决定,等大浣熊回来,我就问他要伤风偏方,等伤风好了,我就跟他恋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