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梦远]
落世为人,莫裳只做过三个梦花火小札。
十三岁那年的秋天,一个深夜,疾风吹落叶,席卷万物。莫裳从梦中惊醒,她是被梦里的火烧醒的,那火,狰狞地吐着红信,整整烧红了半边天。
第二日,莫府郊外的别苑,被一场火毁于一旦,在此静养的母亲,也因此离世。
几个月后的一个晚上,她又被梦惊醒,这次是水,汹涌而来,卷着黄色的波浪,浩荡万里。
第二日,父亲启程去南方赴任,莫裳苦苦地哀求他不要去,不要去。可是,父亲还是走了,骑着青色的马,穿着玄色衣衫,拍拍她的脸,“孩子,你要知道,人生于世间,总有许多的迫不得已。”他说,爹爹去去就来,莫裳,莫哭。
他再也没有回来。途中遇到山洪暴发,尸首无存。
此刻,莫裳刚从第三个梦中醒来,她怔怔地看着红烛吐芯,树影婆娑,红底金线的嫁衣悬在床头,精致的凤冠用一块大红的巾子覆着,端正地放在旁边的案几上。一时间,莫裳有些恍惚,似乎分不清,到底是梦,还是现实。
就是刚才,在梦里,她坐在轿中,凤冠霞帔,手执玉如意,轿子轻微地颤晃,她的心也跟着忐忑。外面,锣鼓喧天,隐约的,有很多看热闹的男女,熙熙攘攘,恍似一幕戏。
五更了,更声破夜而来,绵长悠远。
昨日,是她的出嫁之日。
婚事是父母在时就已定下的,尉迟家的男儿。
莫裳轻轻叹了口气,嫁人,是每个女人的命运,除此之外,她能做些什么?不过是相夫教子,了此一生。至于那些琴棋书画,也只能在闲暇时,躲藏在闺中,自得其乐罢了。
她缩回锦被中,准备再睡一会,没料想,正对上一双含笑的眼,尉迟彦,她的夫君。“起得这么早?”她的脸红起来,讪讪地点头,阖上眼。
尉迟彦轻轻地给她盖好鸳鸯锦被,一只手,便搭在她的腰间,再也不肯离去。
莫裳突然觉得手脚肌肤都不是自己的了,她一动都不敢动。耳边有个声音响起,“莫裳,你真美。我真害怕一切不是真的。”
莫裳惊讶地转过脸,尉迟彦却闭着眼,一副睡得香甜的模样。
她忍不住,笑了。
婚后的日子平静而安好。每日,尉迟彦上朝回来便四处寻觅莫裳,见到她,才放下心来,挂上一个心满意足的笑容。他兴致勃勃地看她刺绣、抚琴、制作胭脂……遇到卖花的娘子前来卖花,他也陪着莫裳,胡乱地评点:这朵开得齐整,那朵颜色太差。
仆妇们私下里取笑他们,却都带着艳羡的口气。
如此恩爱的夫妻,似是打着灯笼难寻。这样的好男儿,更是全天下都少有。
他总是宠爱地说,“好的,小裳。”“说得对,小裳。”好像对待一个孩子。
莫裳少年丧父失母的缺憾,似乎在尉迟彦这里,得到了全部的满足。
有些深夜,她会突然醒来,看着尉迟彦英俊而硬朗的面孔,反复地问自己:这是真的吗?她渴望已久的幸福,就在眼前吗?
像一个在苍茫海上挣扎良久的人,终于见到陆地,怔怔的,以为那是海市蜃楼,或是,华丽斑斓的一个梦。
[瑶琴别]
这年的春天来得很早,未及清明,城里城外便开满了红红白白的花,杨柳青青,袅娜而多情。
尉迟彦突然对莫裳说,“今日,我们去踏青。”莫裳正在描眉,手指在眉心停了片刻,她看着青铜镜中的尉迟彦,满面愁容,阴云密布,及她回过身探望时,他却笑意吟吟地看牢她,一副兴致盎然的模样。
莫裳的心忐忑了几下,存着几分疑惑,她顺从地起身,粉色罗衫如一朵清荷倏的绽放。
回家的路上经过集市,人来车往,煞是热闹。莫裳很少出来,一时间,看痴了。尉迟彦见状,便携了她的手,下车步行,伸出一只手臂,挡住拥挤的人群,护着莫裳慢慢地向前踱去。莫裳的心就如同细雨时的湖面,溅起细细碎碎的涟漪,圈圈都是甜蜜。
在乐器店,莫裳像个孩子般看了很久,模模这件,抚抚那件。突然的,她看见角落里有一只瑶琴,上好的梧桐木制成,琴漆有梅花断纹,不知历经多少岁月。她忍不住,轻抚几下,惊起满面的尘埃,声音却如高山流水般悦耳。莫裳懂琴,她知道,这是把上好的古琴。
尉迟彦问都不问,掏出大额的银票,抱起琴便走。
莫裳说,“琴是好的,只是,不值这么高的价钱。”
尉迟彦微笑,“送给你,多贵都是肯的。千金一笑,值。”莫裳羞涩起来,红润一路延伸到颈上,她想说,我哪有那么好。
她没说,她希望,自己真的有那么好。
尉迟彦又说,“这是我第一次送礼物给你,可惜,不知下次是何时。”他的语气里满是惆怅不安。
莫裳一惊,问,“怎么?”
他们已经回到车上,马蹄嘀哒嘀哒的踩在石板路上,尉迟彦说,“羌族再三扰我边疆,朝廷决定举兵讨伐,三日后出发花火小札。”他听了听,小心地看着莫裳的脸色变化,她却是一脸平静地望向窗外。
他再说,“皇上委任我为大将军。”
莫裳“哦”了一声,不再言语。
尉迟彦把手轻轻地覆在她的手上,安慰道,“很快便可以回来。”
莫裳回过脸,说,“爹爹曾告诉我,人生于世间,总有许多的迫不得已。好男儿志在四方,怎能为家庭牵绊?”
尉迟彦释然地笑了。莫裳的心,却惶恐起来,她想起,这是父亲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他再也没有回来。
[长相思]
尉迟彦走后,莫裳整夜整夜的睡不着觉,她不敢合眼,怕一睡着,便会梦到尉迟彦,梦到他再也没有回来。她怕。
幸福就像一枚精致的玉器,捧在手里是温润的,满足的,一不小心,可能会化为晶莹四散的碎片。
莫裳就这样捧着她的幸福,想着,念着。
她把思念谱写在琴声里,《长相思》,琴声呜咽,声声都是相思泪,在夜色里回荡很久,惊起沉睡的鸟雀,惊醒女儿的好梦。
莫裳突然也醒了。她的手里,哆哆嗦嗦的拿着一封信,洒金柬,黑色的笔墨,龙飞凤舞。
上面说,皇上已经答应调莫玉均外任,必须在他上任的途中将他了结,此外,上次别院的那把火放得很及时,莫府的财产和传说中的宝藏,唾手可得……
莫玉均,是父亲的名字,莫裳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她想起尉迟彦眼底的温柔,原来,不是为她,而是,为了那些财产和宝藏。
她是不知道什么宝藏的,父母从来没对她说过,或者,因为她太小,或者,还没有来得及说,便死于非命。
所谓天灾,不过是**。
莫裳倒在椅子里,连流泪的力气都没有。瑶琴滚落在地,叮咚作响,裂帛的声音,撕裂心肺一般。
那些缠绵缱绻,都是黄粱一梦。她知道自己没出息,愿意在那样的梦里沉沦,用一生,都可以。她不愿醒来。不愿。
她捡起古琴,抱在怀里,似乎这样,就有一点依靠。
这时,丫鬟姬儿突然来通报,“夫人,边疆来信,是少爷的。”
她说好,抱着琴木然地走到前厅。
一个戎装男儿背对她而立,听到脚步声,迅速回头向她施礼,说,“将军吩咐在下,要亲手将信交给夫人。”
莫裳还是说好,接过信来。
无非是些问候与相思的话,末一句,是李商隐的诗“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莫裳反复读了几遍,似乎才刚刚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她笑起来,大声地笑,笑着笑着,又落下泪,大滴的泪像莲叶上的露滴,簌簌的滚落。
送信的人似乎被吓呆了,一时间手足无措,说,“夫人,您,别担心,您……”
莫裳什么都看不见,也什么都听不见。
连谎言都说得这么动人,如果是真心,该如何担当?
莫裳满心的哀伤与伤痛无处宣泄,她索性盘腿坐到地上,闭上眼睛,抚起琴来,琴声如同呼啸的寒风,一阵紧过一阵,风渐渐息了,却又卷起千层浪,铺天盖地而来,无处可以躲藏……
不知过了多久,琴声,终于停止了。
莫裳睁开眼,长长地舒出一口气,父亲的话在耳边响起,“孩子,你要知道,人生于世间,总有许多的迫不得已。”
迫不得已的生,迫不得已的死,迫不得已的爱非所爱。
另一个声音却在她耳边说,“好一曲长恨歌。”是送信的人,他似是被琴声震撼了,脸上呈现出哀怜的表情,自言自语道,“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这作曲的人,不过是作茧自缚罢了。爱与恨,本是一脉之隔,何必苦苦纠缠?”
莫裳一愣,这男子,竟然懂乐?听得懂满腔的恨,也听得懂此恨因爱而生。她微微一笑,“先生原来深藏不露,敢问高姓大名?”
那人施礼,“岂敢岂敢,我叫曲晟,是将军的幕僚,此次归乡,一琴一人寻一山,终了此生。”三十几岁的模样,眉目清毅,尤其一对眸子,澄澈明亮,彻人心扉,自有一股清高淡雅之气。
莫裳把琴递给曲晟,“先生请赐教。”
他并不推测,微微合拢眼睛,缓缓睁开,手,便落到琴上。
莫裳好像看到一片清月夜,微风拂过竹林,霜冷长桥,有人披衣而起,在月下徘徊吟诗,对酒当歌,末了,天为被地当席,海棠花下酣眠。
何等洒月兑痛快。
琴声渐渐落下去。
曲晟看着她,笑,“见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