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怎样才算是长大了呢?
蝉鸣花火小札。斑驳的树荫。自来水管。木盆。红枝蔷薇。满院落的花花草草。漆黑色的大木门。阁楼。一楼的走廊。红木躺椅。大汗淋漓的棱角。细碎刘海。齐耳短发的女生。搁浅在鼻尖与鼻尖之间的数学教材,亦或是偶尔的化学物理书籍。夹杂着委屈的“为什么要有理科这种东西”的救命声。盛夏是由这些构成的吧?而后是……
“顾小斯。”
“嗯?”男生咬着水笔的端抬起头。
“‘妾发初复额,折花门前剧’的下句是什么?”
“哈?诗啊?杜甫的?”眼睛盯着的却是数学练习册,一副不在意的模样。
“拜托,是李白的诗。”西川将的小腿伸直放在桌子低下,仰头看头顶盘旋的蜻蜓,气流从鼻腔发出,“是‘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这次考试会考到么?”男生稍微聚了点神,手却握着笔在草稿纸上算扭扭曲曲的数字和曲线函数,“梁西川,再不安心补数学,挂科的时候别找我哭诉。”
“顾小斯连‘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花火小札。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都不知道不觉得丢人么?”西川依旧仰头看天,伸长胳膊抓偶尔绕在耳旁的蜻蜓。
而后“小斯我有话说”的频率叠加在“西川我有话说”的频率之上。
“你先说。”女生稍微正了身子,用手撑着脑袋看顾小斯。
“苏苏答应做我女朋友了。”
瞳孔映射瞳孔之后的沉默。
“啊哈哈,就是那个长头发的?原来顾小斯喜欢长头发的女生。”因为私自的感情被在外,对方却是不好意思的模模后脑勺。
“对了,你要说什么?”在对方抬起眼的一瞬间西川垂下脑袋看鞋尖,答非所问:“‘妾发初复额,折花门前剧’的下句是什么?”
“你已经问过啦!”顾小斯右胳膊肘撑在桌面上左手掌撑着下巴翻书,“‘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而后是女生的自说自话:顾小斯果然聪明,听一遍就能背下。再接着是气流从鼻腔发出的轻微声:妾发初复额,折花门前剧。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十四为君妇,羞颜未尝开。低头向暗壁,千唤不一回。十五始展眉,愿为尘与灰。常存抱柱信,岂上望夫台?十六君远行,瞿塘滟滪堆。五月不可触,猿声天上哀。门前旧行迹,一一生绿苔。苔深不能扫,落叶秋风早。八月蝴蝶黄,双飞西园草。感此伤妾心,坐愁红颜老。早晚下三巴,预将书报家。相迎不道远,直至长风沙。
看对方安静地听完自己背的诗句,西川的心底像是一树一树的花开。
二:
盂兰节刚过,傍晚已经褪了夏日的热气腾腾,反倒是秋天的凉意崭露头角。梁西川趴在教室的窗前看顾小斯和苏苏并肩从校门口往校园走。同桌好奇西川出神所看的风景,也伸着脑袋往外望,“西川,顾小斯和苏苏在一起了呀?”
轻描淡写的问句听起来怎么都像是肯定句。在顾小厮转弯的一瞬间,西川看见他微笑而在阳光下的牙齿,只能发出“啊呀呀困死了要睡觉了”的响声,将头埋在胳膊弯,耳边穿梭的仍是同桌“顾小斯和苏苏在一起还蛮般配的”的感慨。
放学前十几分钟,纸条从顾小斯位子上穿越了半个教室,传到梁西川手里。女生看了纸条上“不能跟你一起回家了”,又转头看顾小斯,男生伸直手掌在额头做了一个不好意思的表情。
西川逆着夕阳厚重的金黄色冲对方点点头,表示收到。
晚上和顾小斯一前一后回家的习惯持续了十一年,若是身后的年华可以一层一层地剥落,最先掉下来的则是现在背对着夕阳重叠在石板路上的身影。再往后以七年为一个周期,掐指算下,七年前的10岁;再七年前的3岁。
3岁能记得什么?——颤巍巍跟在仅年长自己一岁零四个月的小男孩身后,偶尔挂着鼻涕,若是兴奋过头笑得太开心,口水也会随着鼻涕一起流到下颚;亦或是因为一颗不起眼的软糖而被对方毫不犹豫地推倒在地,摆出“大”的姿势哇哇乱哭;亦或是趴在各自妈妈的怀里趁着两个大人因为邻居的身份打招呼的空隙很不情愿地看对方一眼……这些并不是存在梁西川记忆仓库中的某些可贵资料,只不过是从母亲口中得知的影影绰绰的残象。所以“不记得3岁时跟妈妈搬到顾小斯家隔壁的情景”也不是什么理应受到指责的事情。
因为要上夜班的关系,西川妈妈经常将女儿寄存在隔壁家。坐在昏黄灯光下胡乱扒饭的男生被母亲点名,“小斯,要好好照顾妹妹呀”,含着满腮帮子米饭坚定地点头,映在灯下的桌子上变成一上一下的黑影。小西川在顾小斯妈妈“你放心上班,西川交给我们”的话中看逐渐模糊在黑夜里的母亲。后来因为接连的数学挂科被母亲训斥,也是揉着哭得桃子一般的眼睛逃到顾小斯家,于是帮女生补习数学便成了顾小斯的例行行为。
若是缺失父亲也算“共同点”之一的话,顾小斯和梁西川的相似率在80%以上。所不同的也只是男生的父亲在他刚出生的时候因公殉职,而女生的父亲则在她未出生的时候去了美国进修,像是所有电视剧或者小说的情节——再也未出现。
三:
收到母亲因车祸住进医院是在西川头疼的“周末数学补习时间”。当时她正对着曲曲折折的函数皱眉头,听到电话铃声,急忙忙要去接,被顾小斯拦了下来,“这道函数题你弄不明白就别想做其他的事。”西川听顾小斯在“喂”的前几秒还在说,“我可是舍了陪女朋友的时间来帮你补习的。”之后却是急转直下的沉默。
空白着脑袋赶到医院,在登记处被告知“你母亲还在抢救”而手足无措。顾小斯陪女生在走廊上等了四个多小时,“抢救”俩字才由警告性质的红色变为暗淡。护士在女生扑上去叫“妈妈”的一瞬间拦下她,“病人还没完全月兑离危险,家属现在还不能探视。”梁西川站在原地看戴养气罩的母亲被推进病房,隔着病房的门缝仅能看到母亲苍白的额头。
顾小斯原本想说些安慰的话,对上女生完全不聚焦的眼神,张嘴出声的动作却衍变成猛吸一口气。
苏苏和她父母去医院看望母亲的时候,是梁西川第一次见到肇事者。
女生原本想听到苏苏的道歉,却听她大月复便便的父亲说了句:多少钱都可以,咱们私了。西川看坐在轮椅上的母亲,“还回我妈妈的腿我就不追究。”
听得出对方是故意刁难。苏苏抓着父亲的手哭诉,“爸爸,要是她们追究下去我会不会坐牢?”中年男人无可奈何朝身旁的妻子看了一眼,“都是你,女儿说要学车你就答应,现在撞人了,出事了,你满意了?”而后是妻子毫不示弱地反击,“当初你不也答应的,现在怎么全怪到我一个人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