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十年前，康吉安是嘉兴城中最年轻，最有前途的裁缝匠人花火小札。
嘉兴城内鼎鼎大名的吉安嫁衣坊，便是他开的。整座城，无论豪门闺秀小家碧玉，侍字闺中的女孩儿，都以能在成亲这日穿上吉安嫁衣坊的凤仙金丝嫁衣为骄傲。
心灵手巧算不得什么，偏偏还生了张那么好看的脸。刀削轮廓，浓烈眉眼，倔强的唇。每日里苍白瘦削的手轻轻地握着皮尺，温柔却又恰到好处地游走在那些玲珑的身体之间，专注地丈量着尺寸。
这侧脸低头之间，低声慢语，细碎笑容，无端端地，便撩起许多新嫁娘的惆怅。
渐渐地，少不了生些风言风语。
坊间盛传，有个新嫁娘，在康吉安铺子里订了一套名为“姹紫嫣红”的名贵嫁衣。因布料考究，色彩繁杂，双方少不得有一些细节方面的商度考量花火小札。想不到，等嫁衣完工这天，新嫁娘来试，竟不肯下嫁原来那家世显赫的新郎，拉着康吉安这个小裁缝要私奔。
相当之香艳，相当之让人瞠目结舌。
因此，这个故事在嘉兴城中风传了十年仍为好事者津津乐道。只是结局如何，无人得知。偶尔有好奇的人问起，康吉安亦只是淡然一笑，不置一词。其实，熟悉的人都知道，康吉安这人的性子恰如他的名字，四平八稳，一世安康。私奔这档子出格的事情是打死也决计做不出的。
有不少人叹：可惜了，竟是个没有结局的故事。
也有不少人发现，吉安绣坊再不出售那套名为“姹紫嫣红”的名贵嫁衣。
而且，尚未婚配的康吉安亦拒绝了所有媒人的说合。形单影只，至此，十年。
（二）
年关一过，就是民国二十八年了。
日寇铁蹄踏遍了大江南北，嘉兴小镇也未能幸免。
年初，有日本兵窜入民居意图玷污人妻，被愤怒之极的民众当众活活打死，曝尸示众。日本人气得发疯，抓了许多人，又宣布全城戒严，铁皮三轮儿开得突突乱响，耀武扬威地往外喷着浓浓黑烟。
过去云淡风清的安稳是不复存在了。风雨飘摇的天空整日阴霾。小城里人心惶惶，白天也关门闭户，来做衣服的人少之又少。
康吉安便常到茶馆坐坐与人闲聊。有一日回来，小徒弟阿时递给他一封信。说：“刚才来了一屋子的鬼子，那刺刀锃亮锃亮的。吓得我……”阿时用刚擦过鼻涕的手抚了抚胸口，惊魂未定。康吉安便啐他：“瞧你那埋汰样儿，丢人。”
阿时撅了嘴低下头去，小声地闷答：“你是没瞧见……。”阿时没说完，康吉安朝窗外呸了一声，然后扔出一页信纸。窗外是河，阿时爬上窗台才终于看清，信纸上写着：订购姹紫嫣红嫁衣一套。
水波荡起，那纸条浮在水上，渐行渐远，字迹很快模糊了。
夜里，康吉安辗转难眠。
事隔十年，康吉安至今仍旧清楚地记得“姹紫嫣红”的每处细节。虹裳霞帔，七彩云肩，璎络流苏，坠满了琉璃……他亦清楚地记得那个清澈如水的女子。在他的面前，轻轻旋转，叮当作响。如四月春风，满了人间，醉了人间。
还有，她穿着鲜红的嫁衣，拉着他的手，眼角落下的颗颗珠泪。
（三）
第一次相见，也是人间四月天，花红柳绿，春光正好。
康吉安的嫁衣坊新开张不久，大红的绸子挂在招牌上。顾锦春和顾清欢两姐妹牵着手进店铺来时。康吉安正裁一只袖子，一抬头，便见到两个女子笑语嫣然，水波一般地漾进店里来。
削肩柳腰，眉目清浅，是每条街巷里都能见到的江南女孩。康吉安轻笑一下，也无话，重低下头去，继续专心地裁那只袖子。
原本只是性子清冷，姐姐锦春却觉得受了冷落歧视，万分委屈地冲到康吉安的面前，扬起眉，表情傲慢地开口大嚷：“老板，我要订一件你们这儿最名贵的嫁衣！”
康吉安抬头望了一望锦春细细的眉眼，递过来一本画册，开了口：“最名贵的就是这‘姹紫嫣红’。布料是金丝大光明绸。七彩云肩，苏州刺绣，宽袖上绣满忍冬和兰草。姑娘，若是想买这套，须交一批订金。且……。”康吉安停下来，双手抱肩，微笑地瞧着锦春身上穿着的廉价碎花洋装。锦春不明就里，偏着头，用手去梳刚烫过的新式卷发，等着他继续说下去。却是一旁的妹妹清欢，扯了一下姐姐的袖，急急地接话：“老板，价钱方面，没有问题。只是手工方面须得你多多费费心！”
康吉安这才转过头来看清欢。她穿着普通的香云纱衣裙，胸前结着两根油黑的麻花辫子。她有着与锦春极为相似的细眉清目，精致五官，却又比姐姐略单瘦一些。站在那里一言不发的样子，险些让他误会她不过是锦春的影子。
若仔细地看，便不难看出，她身上的清澈明亮的美与姐姐那花团锦簇的美截然不同。她更为灵动鲜活，细致妩媚。
小轩窗下，清欢也正往这边瞧。满屋子薄薄的飞尘里双目相接，瞬间便被灼伤，漫无目地变了方向，四处乱窜。
“阿欢，快来帮我挑盘扣。”锦春的声音在房子的另一端惊雷般的响起。清欢浅笑侧身，唇旁浮出一个小小梨涡，转身走开。冷不妨，窗外一派浓烈春光倾泄而下，耀了康吉安的眼。
康吉安征肿片刻，重又俯去，拿起剪子。无端地乱了思绪，脑子里，满满的都是，那个侧脸低头，带着梨涡的清浅笑容。
微微的风，拂过来，吹乱了发。姐妹俩零零落落的声音，也有一句没一句地在风里传来。
“姐，你真的答应嫁给那王司令的儿子？你没有见过他，万一，要是个傻子，瘸子，或者瘫子，可怎么是好呀？”
“你傻呀，明摆着是冲着他家的钱去。若是个傻的，瘫的，不是更好？只等他两腿一伸，我便好接咱爹和你进府享福去呀！别瞎想了，姐心里有数，订亲送来的白花花银子可不是假的。”
两姐妹说笑间选定了盘扣花色，付了定金，出了门。
日头逐渐高了，康吉安越做越心烦，索性摞了剪子，叹，今天是怎么啦？好端端的一大上午，竟是连个袖子也没有裁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