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孽深宫 杀手

作者 : 潇湘冬儿

姜陵回房的时候,屋子里只云嫦一个人,见她这幅样子,道:“你这是跑哪野去了?怎么淋成这幅样子?”

姜陵也不回答,几步走过去,低声道:“云嫦,曹姑姑今日进宫去了,明喜也还病着,今晚是我当值,不如你们把画还回去,人不知鬼不觉的,曹姑姑见东西回来了,想来也就不了了之了。”

云嫦闻言皱了眉道:“这事不用你管,我们已经有解决的法子了。”

姜陵道:“你们能有什么法子,东西找不到,曹姑姑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她被雨浇了,声音也低沉,凑在身边,云嫦总有一种寒澈澈的森然,加上做了亏心事,害怕之下恼道:“总之这事和你无关,你也无须再说了,只要管好你自己的嘴就好了。”

姜陵看着云嫦,目光渐渐平静了下来,就连因为见到孟祈惜而微微有些波动的情绪,也一一平复。其实这也没有什么难理解的,她已经历过这么多,难道还连这样小的事都看不开吗?

她拨了拨头发,说:“你放心,我不会说出去的,云嫦,你不是坏人,我知道你是被家里逼得才会这样做的。这也是我的过错,我若是早点帮你,你也不至于走到这一步。”

见她这样自责,云嫦一时间也有些愧疚起来:“你不必这么说,你落魄至此,也是没钱的,唯一那点薪饷,还……”她微微停顿了下,咬了咬唇,声音也小了几分:“还,还都给了我。”

姜陵看着她,不由得在心底微微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摇头道:“并没有,我家虽败了,但手上还是有一些首饰的。因为这是娘亲留下来的东西,所以我一时间没舍得,没想到我这一时贪念,竟致使你走到了这一步。眼下我还有什么好不舍的,我只求你卖了这些首饰替家里还了债,就把那些字画还回去吧,那都是些掉脑袋的东西呀。”

云嫦诧异的看着她,脸上非但没有感动,竟生出几丝怒意来,可是转瞬她就低下头去,说:“我,我也知道这是掉脑袋的大事,可是阿姜……可是小姐,我这也是没办法。”

姜陵拉住她的手,打起伞来,道:“你跟我来。”

两人出了院子,穿过一道小门,一路向着穆旦馆那边的园子走去,雨丝幽幽,浑浊的湖水越发显得深幽碧绿的,恍若被人刻意搅混了一般,姜陵恍惚的冷笑,水也并不是干净的,何况人呢?这片地方想要找个干净的所在,多么难。

落雨浇花,大片的叶子并花瓣顺着地上浅浅形成的坑洼被冲到池子里,浮起来,像是刻意铺就的,若是一个不小心踩空了,被花瓣遮掩的水却极深,脚都踩不到底。

“小姐,你把东**在这了吗?”云嫦四下打量着,问道。

姜陵则问道:“云嫦,字画这件事除了你我和紫苑,再就没旁人知道了,对吗?”

云嫦连忙点头:“这种事难道还能满大街的去说吗,自然是再没人知道了的。”

“那我把东西拿了给你,你分给紫苑一些,能保证她把到手的字画还回来吗?我这些首饰虽然还值些钱,但是远远不能和字画相比的。”

云嫦抬起头来,看着姜陵说:“小姐放心,不是被逼到份上,谁愿意担着掉脑袋的干系干这事儿,况且这字画也没那么好出手,就算拿出去变卖,也卖不到实际的价钱。小姐若是能帮我过了这一关,我以后事事都听小姐的,一辈子都感念你的大恩,至于你的事,就算是杀了我,我也不会向别人吐露半句。”

姜陵看着云嫦,看着她那副情真意切的样子,一时间甚至以为自己那晚听到的她们对曹姑姑告状说是自己偷的字画一事全是幻听。曾经的她养在深闺,总觉得这世上的人都是好的,到了如今方才体会到了那句知人知面不知心的话来。

云嫦见她也不说话,目光直直的,心里有些打突,岔开话道:“小姐你都淋湿了,我刚刚也没注意,这要是被风吹了患了风寒可怎么办,咱们还是快快取了东西回去吧。”

姜陵并未将她的话听进去,蹲下来拖着腮问:“你还记得哥哥么?”她轻轻一笑:“事情过去那么久了,我都快不记得以前的事了,你呢,你还记得他吗?”

仿佛在做一个遥远的梦,她的神态是迷茫的,眼神却很清醒。她想起自己入宫的前一年,大哥带着云嫦走到她面前,那些画面太过久远而不甚清晰,大哥唤她:“陵儿,娘亲将她赏了我,我看她怪伶俐的,说话也好玩,你若是喜欢,就让她跟在你身边。”

她自己看了云嫦惨白惨白的脸一眼,想起她时常偷看大哥的模样,微微觉得这丫鬟有些可怜,便道:“既然娘亲将她赏了你,我干嘛要来抢?当我身边没有好丫头么?更何况君子不夺人之美,我虽不是君子,也做不出这等事。”

说着说着,站在身后的云嫦脸上就露出几点红,像是花瓣一样颇有娇女敕的颜色。

那时候云嫦只是个普通的小丫头,如今一转眼,竟什么都变了。

姜陵淡淡的笑出来,继续又问她:“你还记得么?”

眼前的人眼中木木的一片,退开两步,静静道:“小姐如今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呢。”

雨水不停,似乎永远也不会停似的。风声一声长过一声,仿佛和雨水比着看谁更长久一些,姜陵自己怔怔的出神,她对面的人脸上也露出一些惆怅的颜色,然而很快地,姜陵漠然的笑起来:“想必是不记得了吧,不然就算是看在哥哥的情分上,你也不会合着外人一起栽赃陷害我,更不会到了这个时候还要来骗我。”

她说的这样直白,云嫦一时间吓得脸都有些变形,惊愕道:“你……”

姜陵的声音幽幽的打断了她:“不过你做得对,在这里,不踩着别人是无法爬到上面去的。我不如你,我经历了那样的事,竟然还存着妇人之仁,以为靠着我们以前的那一点情分,是可以信你的。”

雨水里,静了片刻。

云嫦突然崩溃似的捂住脸,她的声音断断续续的,带着懊悔:“我没办法,我需要钱!你叫我怎么办,没有钱我就要嫁给那个傻子,我不要,我需要钱!”

姜陵直直的望着她,那瞳仁中似有莹光,流转而逝。她表情漠然的看着云嫦,又好像什么都没有看在眼睛里,方才眼中那一瞬灿烂的水迹,好像从来就不曾出现过。

“后悔了么?”她问着,带着微微的轻巧的鄙薄:“你不该后悔,既然下定了决心,就须铁石心肠,你既然准备害了我,就不该抱着悔恨过日子。”

云嫦终于凄哀的哭出声来,仿佛要在这雨水中将她的一切委屈都倾泻出来,可很快的,她的抽泣被细密的雨声压住了,只留下一声一声的哽咽,那泪水也随着雨滑落,她手中的伞落了下来,全身失去了力气一样蜷缩在地上,任凭自己被浇了个湿透。

姜陵俯视着云嫦:“云嫦,你不愧是我们姜府出来的人,心肠如此的软,怎么能活得自在?”

小池上莲叶起伏,花瓣轻荡,姜陵美丽的唇边,扬起了轻慢的笑。

雨露云雾,眼前一片俱是苍茫,烟水缭绕间一切都像是虚幻的,云嫦哭了一会儿,慢慢抬起头来。她的肩膀仍然在微微的颤动,冷风将她的面孔吹得灰白,眼角却发着红,似一朵即将凋谢的小花:“阿姜,你说的没错,我是害了你了。”

姜陵只是默默听着,心里却涌起一股厌恶和疲倦。

这样的日子没有个尽头,她无力反抗,唯有尽力承受。

云嫦惨淡一笑:“曹姑姑今儿为了偷画的事入了宫,明儿就会回来,我们告诉曹姑姑画是你偷的,她已经信了。不过你的事,我还没说出去,我只是想你顶了这个黑锅,并不想要你的命,你认识顾大人,到时候找顾大人求求情,顶多也就是个发配流放。老爷夫人如今都不在京城了,少爷也死了,你强留在这干什么呢,不如走了算了。”

姜陵冷笑一声:“这么说来,你还是在为我着想了,不过你以为我这样好骗么,你只怕已经把我的事和紫苑通了消息吧。”

云嫦咬一咬嘴唇,勉强道:“话已至此,我不妨直白的告诉你,那幅画现在就在你的床底下呢,一切就等着明日了。你的事我的确还没对紫苑说,只是在以前聊天的时候说过你有一件把柄在我手上,别的再就没有了。我劝你这件事你还是认了吧,你认了顶多就是一个偷盗之罪,你若是不认,说不得我就要把你那件事说出去,那可是谋害皇妃的罪过,弄不好已经被发配边疆的老爷夫人还会再次被你连累。”

她说完惨淡一笑,“阿姜,你也别怨我心狠,实在是还有一家子人等着我出息,若是在这里也爬不出头,那我这辈子还有什么意思?”

姜陵只是缓缓摇头,心里虽然凉,却再也不觉得那凉意还能带来任何痛楚,人的心,总是最复杂而善变的。潮湿阴寒的气息卷在二人身边,里面带着沉甸甸的怨,沉甸甸的愤。

她想自己也并不是如何的伤心,十六年了,好死不如恶活,总算给她挺过去了,这些岁月里她的怨恨总是比思念来的多,是不是人一旦认清了现实,那些勉强维系的情分,就可以随意的丢在脑后呢?

垂下双眸,姜陵的目光深沉而冷静:“云嫦,你今年多大了?”

云嫦有些发愣,呆呆道:“十七岁了。”

姜陵淡淡“哦”了一声,似乎不以为意,道:“我哥哥今年正是十八呢。你服侍了他有两年了,这两年,他对你可好不好?”

云嫦的神色有一瞬的恍惚:“少爷待我极好。”

她颔首苦笑出来:“少爷是个好人,阖府上下,全都瞧不起我,瞧不起我有个赌鬼哥哥,只有少爷待我好,教我念书识字,要不我也进不来这经略大寺。阿姜,你知道吗,少爷也是喜欢我的,他夸我有悟性,说我的字写得好看,有风骨,不像是个丫头写出来的,都是你,若不是你,少爷怎么会死?”

姜陵努力站直了,听见自己的声音里不带任何感情:“你想念大哥么?”

头顶上的雨小了些,她走近前面两步,几乎整个人贴上去,眸子里染了红,漫天的狂风为了她咆哮着助威,她慢慢的前进一步,云嫦就被她吓得往后退。

姜陵只望着她,走的越来越近,她的心里空洞洞的,在这陌生的寒雨中,大的几近诡异的眼睛狠狠地瞪着云嫦,让她完全失去抵抗。

姜陵的身躯绷的直直的,她咬紧了牙关,似乎要使力气做什么,却终究用不出半分的力气,只得停了一停,整个人几乎靠在云嫦身上。

她离开家的那些日子,一合上眼睛,便看见家里的父母和大哥,她桌子上摆着的小挂件,她屋子里的衣裳和玩意儿,她的书和诗稿,伺候她的丫头们,院子里的花草,大缸里的游鱼。成夜成夜的,她的梦里满满的都是这些东西,离开宫后,她尽量不去想这些,这就像是她的疮疤,是再三埋藏于心底的秘密,是永远不能说起的话题。

她假设自己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才能掩住那些流淌的痛觉,暂时安定的活在这世上。

可是,这个人的出现,把她假设的一切都打碎了,她把她不欲人知的一面霍然铺在眼前,任由那些伤口在毒辣的阳光下被蒸腾出腐臭与恶毒。

姜陵咬紧了牙关,忍耐着周身刺得人生疼的寒冷。鼻端是不散的雨气,夹杂着花朵洒落下最后的残香,那池水乌黑如铁,仿佛在召唤着什么。

她突然伸出了手。

“如果想念他,那就去找他吧。”

“嘭”的一声,池水碎开成了一片一片的,浮花四散,无限的扩大开来。

云嫦倒下去,溅起了大片的水花。

姜陵冷冷的站在一边,看见云嫦的手从水里伸出来,惨白惨白的,扒着池边上的石头露出头喘气,云嫦的眼睛里带着几乎成了形的恐惧,什么怨恨与彷徨都被冲走了,只剩下悚然,使人想起了落了水的鸟禽。

风在耳边呼呼作响,池水冰冷的可以将人冻伤。姜陵一根根掰开云嫦紧紧扒着石头的手指,将她重新按进水里,然后收回手,握成拳头哈气。

云嫦挣扎着,溅起跳跃的雪白水花,无数落花在她身边摇晃,仿佛为了她的到来也欢欣鼓舞似的。

“你还要告诉别人我的事情么?说我是个逃犯,然后领赏,我告诉你,你想都不能再想了。”姜陵蹲下来,冷冷看着眼前的人:“这池子里的水深的很,我用一人高的树枝都没有探到底,你这么不小心掉下去,想上来可就难了。”

云嫦只是拼命将头探出水面喘气,眼下她就是笼中的鸟兽,不得不让人逗弄。

“你冷么?”

云嫦想说什么,头上一沉,竟被压着重新沉到水里,吐出来一片一片的水泡泡。姜陵按着她,伸出头看了看四周,正下着雨,这一片地方只有她们两个,她的白布裤子上沾上不少泥点儿,手底下的头发在水里飘着,卷住她的手指。

云嫦扑腾扑腾的挣扎,突然觉得头上一轻,使劲了全力重新露出头来,只剩下喘气的力气,拼命想要从水里爬上来。

头顶上的雨水像老宅子里的蛛网,姜陵眨了眨眼睛,问她:“你可把我的事情还告诉谁了?若是说出来,便让你上来。”

“没有人,没有人了!”云嫦嗓子里灌进去水,吐字也不太清楚,还没说完,就被姜陵又按进水里,等她几乎将口中的气都吐光了,才被拽着头发拎起来,姜陵的眼睛里是一片铁灰色的冷意,低下头问:“真的没有人了?”

“没有,真的没有!”云嫦的声音凄厉破碎,带着深刻入骨的恐惧,拼命挣扎着想要重新爬上来。

雨淅淅沥沥的,果然越来越小了。已经有金色的阳光透过云层打进重重的天地,一束又一束的,最后一缕阳光笼在姜陵身上,她的脸孔在逆光里看不清楚,呜咽的风声穿过手指,四面暮色。

云嫦又抓住了岸,姜陵一眼看见了,伸出手,重新将她推进水里。

一次又一次的,她不厌其烦,重复着一个动作,云嫦的挣扎越发的无力,终于放弃了一样松开手。

“我不想死!阿姜,救救我!”

她将头探出水,凄声的喊了一声,模模糊糊的,可她的眼神是怨毒的,像是张开信子的蛇,想要将毒牙狠狠的埋在姜陵的身体里。

“不想死?不,你该高兴才是。”

姜陵直直的站着,她俯视着她,一字一句慢慢的道:“你是哥哥的丫鬟,哥哥都死了,你去地下伺候他吧。”

云嫦在水里挣扎的手停了下来,头冒出来两次,发出一声声凄切短促的喊声,慢慢的沉了下去,再也没有浮上来。

姜陵吐出一口浊气,觉得那些旧日的伤痕又重新被自己抹去了,除去云嫦的心理挣扎不过是一瞬,只要熬过去了,明天,后天,大后天,她依旧能完好的活在这世上。

姜陵重新站起身,接连几天的乌云终于被风吹得散了,雨晴了,傍晚漫天火烧云,网住了整片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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