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〇〇一年十二月三十一日，省分行同意雷启明调离长江银行的批复到了。看着批文，文一帆心里一阵感叹，又有一丝担心，感叹的是雷启明是北港长江行自愿去小银行的第一人，又是一个吃螃蟹的人。担心的是会不会出现多米诺骨牌现象，走掉一批骨干。
雷启明那天请假后就一直没来上班，听别人说他已经去了闽江银行，跟着那个戴冲忙着筹建的事。人走茶凉，文一帆感到雷启明不太够意思，相处一场，感情也不错，走了十多天，电话都没有一个。
十二月三十一日，是银行的年终结算日。下午四时左右，所有营业网点停止营业，关门轧账。下午，市分行领导要听取资金计划处和财务会计处的初步数据汇总结果的汇报，然后要对照上级行的目标管理任务，调剂数据，有缺口的要补上，超得太多的，要调减。晚上，管计划财务的副行长要守在这两个部门，及时处理和分解上级行少量费用和工资额度的增补，支行各项计划的调剂。其他行领导则分别带着相关处长，分片到各支行现场指导工作，看望基层员工。
这天晚上，机关员工都守在机关，有事的忙事，没事的自由活动。每个办公室都统一安排了水果和瓜子，还有丰盛的免费晚餐和夜宵。坚持到凌晨十二点的人还可以得到一个小红包。
晚上，没有领导带文一帆下乡。省分行增加了一点工资额度，按尹行长意见，暂时不分解下去，元月份兑现四季度绩效工资时一并考虑。，摆在账上的。你这些天忙什么去了，也不联系联系，端了金饭碗，把朋友都忘掉了。”文一帆装作责怪的样子，给他倒了杯水。
“不好意思，去了闽江银行。考虑还是不告诉你比较好，否则让你左右为难。我这样做，就是行领导批评，我反正是一个快离开的人，无所谓了。”
“今晚来站最后一班岗？”文一帆疑惑不解地看着雷启明。
“我没有惊动处里的人，只想来看看你。你如果没有什么大事，我们能出去坐一下吗？”
文一帆看看表，已十点多了，行里应该没有什么事了，便说：“好吧。去哪里？”
“去喝茶吧。”
两人进了电梯，电梯里进进出出的人都以怪异的眼神看着雷启明，热情地打着招呼。出了大门，两人拦了一个的士，去了“春叶音乐茶楼”。
不知从何时起，北港市冒出了多家茶楼。茶楼的出现，在不知不觉中改变着人们的生活习惯，喝茶已成了一种时尚，成为一种流行风。在大酒大肉之后，在紧张的工作之余，携两三好友，或伴红颜知己，于朦胧的灯光下，舒缓的乐曲中，沏一壶或浓或淡的香茗，谈工作，聊生意，忆往事，诉衷情，别有一番情调。
两人上了三楼，找了一个靠窗的边座。一身舞台上采茶姑娘扮装的小姐走了过来，询问喝什么茶。
雷启明征询着文一帆，“龙井？碧螺春？”
文一帆说，“就喝春叶吧，支持家乡的茶业建设。”
小姐抿嘴一笑，“好的。”
雷启明也笑了笑，然后点了核桃、开心果等干果。
大厅的中央，一个穿着红色旗袍的姑娘正在全神贯注地弹着古筝，演奏《边疆的泉水清又纯》。
两人落座后，不约而同地看着窗外。宽阔的街道，滚滚的车流，醒目的广告，尤其是看见五颜六色的霓虹灯、变幻光束的激光灯、柔和暖色调的地灯和高光衬托景观的探照灯把各种建筑物、街道两旁的绿荫，装扮得童话世界一般时，两人有点着迷，静静地欣赏很长一段时间才回过头来。
雷启明说：“这几年，北港的变化真快，有点大都市的味道了。特别是晚上，登高一望，叫人浮想联翩。”
“是哟，城市在变，观念在变，人也在变。”文一帆意味深长地感叹着，他等着雷启明转入正题。
雷启明说：“文处，我知道，你对我离开长江银行有想法，可以理解。长江银行养我十多年，给了我一个好工作，给了我不菲的收入，给了我一个安稳的家。我何曾没有这样想过，但我还是决定要走，我不说假话，高职高薪的引诱太大，但这不是全部的理由。”
“还有其他理由？”文一帆奇异地等着雷启明的下文。
雷启明无所顾忌地说：“这些年来，不知什么原因，我越来越难适应长江行的管理机制，比如说裁员撤点吧，对象在基层，并且强力地动摇长江行的基础，冷却了基层一般员工的心，致使基层员工爱岗敬业的忠诚度在急剧下降。上级行机关仍然是春风依旧，机构臃肿，人浮于事。部门壁垒，公权谋利的现象形成一色。”
文一帆不太赞同雷启明的观点，他认为这是雷启明的托词。一个人要想抛弃一件物品时，会列举它的种种缺陷；一个人不想干某件事时，必然会罗织种种理由。就是一对曾经恩爱的夫妻，一旦分手，也会大翻陈年老帐，无情地数落对方很多的不是。
文一帆浅浅地品了一口春叶，满意地点点头，然后语气平和地说：“启明，人生有很多活法，这是由人的价值观决定的，价值观是随着人的实力而变化的。高中毕业的时候，有人认为能上大学就可以了，有人则想上名牌大学；大学毕业时，有人说有个稳定的工作就可以了，有人则要找一个高薪厚禄的职位。你有这个实力，去闽江银行，我理解你，也知道你下了很大的决心，可能在家庭中还有一定阻力。作为朋友，我说句直率的话，长江银行在体制和机制上尽管有一些不尽人意的地方，但不会对你的事业发展有很大的影响。何况，各家银行都有自己的利弊，没有十全十美的。你离开长江行，我还比较同意你所说的，是高职高薪的引诱。其他的理由不是心里话。”
雷启明笑了笑，也呷了一口茶。然后说：“我只求你能理解，没有想贬低长江行的意思。总的来说，这个大家庭是温暖的，舒适的，没有亏待我，没有长江行的培养，没有这个良好的平台，我也去不了闽江。我会永远记住这段经历。谢谢你的点拨。”
“那边怎么安排的？”文一帆以不经意的口气换了一个话题。
“那边拟安排行长助理，但还要面试。答应的薪酬也比较丰厚。”雷启明实实在在地回答。
文一帆笑道：“如是这样，你这一步没有走错。启明哪，你开了一个先河，但愿不要引起连锁反应，否则，又要把我忙死。”
这时，那边的古筝换了曲目，一位穿着白色连衣裙、面容姣好的约莫三十多岁的女子款款地走到古筝旁，彬彬施礼后，演唱了电影《少林寺》中的插曲《牧羊曲》，在大家的掌声中，又唱了首电影《小花》的插曲《绒花》，声音甜润丰满，声情并茂，一下子把人们拉回了很多年前那如歌的岁月。
文一帆和雷启明停止了交谈，静静地欣赏着。那女子演唱完毕，轻盈地退了下去，古筝演奏也结束了。
雷启明轻叹了口气，继续交谈，“文处，说心里话，改革开放这么多年，人的观念也变了。原来大家都是寻找一个有归宿的工作，也就是铁饭碗。那个时候，行业间工资福利都差不多，多也多不到哪里去，少也少不了多少。大家考虑是一个安稳的工作，单位能分房，夫妻都能拿工资就可以了，心无旁骛。现在不同了，行业间工资福利差距很大，生活质量差别也很大，打破了心态上的一种平衡。像一些垄断行业，是令人羡慕的求职的选择。还有同一系统的上下级单位收入差别也很大。现代社会高档物质生活的引诱，大家向钱看，奔钱去的拜金主义思想盛行，归宿感渐渐地淡化。很简单，如果我一个月工资是文处你的五倍，而且是同一种性质的工作，我一年工资可以买一部我喜欢的轿车，两年工资可以买一套三居室的房子。而你则是个美丽的梦想，或者是毕生的奋斗目标，你不动心吗？你还能守在一个单位慢慢地熬到退休吗？除非你没有能力，碌碌无为。”雷启明敞开心扉地表述了自己的价值观。
“我不这样认为，人的幸福指数不是用物质生活来衡量的，”文一帆笑着反驳地说：“我认为，人虽然生活在物质中，但主要还是精神生活，我指的不是‘越穷越是社会主义’那个年代的生活，是指同一社会条件下。人到了没有什么追求了，精神空虚了，就会有一些稀奇古怪的想法，自恋、自闭、狂想症、忧郁症、同性恋、变态、性虐、吸毒、自杀，我们在媒体上经常看到。如果变成了这样，有钱又有什么意思。所以我认为，一个家庭通过半生的积蓄终于有了一部心怡的爱车，他们的的幸福指数肯定比随随便便就拥有一艘家庭游船的富人高。一对外出打工的夫妻风尘仆仆赶回家过年，全家人在一起喜洋洋地吃着热气腾腾的年夜饭，他们的幸福指数肯定比在五星级酒店里西装革履，喝着洋酒的人们高。有时简约、单调、无为就是幸福。用物质生活衡量幸福，是常理，但不是真理。”
“你说得也是对的，但只是理论上，它离现实生活太远。我们还是打工族，拿着薪金，远没到贵族阶层有钱人那个醉生梦死的层面。只不过是一个普通的人，想多吃点肉，多喝点酒，穿点好衣服而已。文处，我们不说这个话题了，说点高兴的事吧。”雷启明笑笑地说。
接下来，两人喝着茶，吃着瓜果，聊了各自儿女的话题，聊了两人在长江银行十多年生涯中一些有趣的片断，聊了长江银行未来的改革走向，也聊了闽江银行在北港市的生命周期和雷启明今后的工作愿景，还聊了文一帆的事业发展。当聊到他们的人事处这个大家庭和一群充满青春活力、和谐友爱的年青人时，雷启明眼睛有点潮湿，依恋之情油然而生。
离开“春叶音乐茶楼”时，已经是月挂中天，接近午夜了。这时，远处传来一阵鞭炮声，紧接着又一阵鞭炮声响起，接下来四面八方鞭炮声连成一片，经久不息。同时，烟花礼炮拔地而起，在高空绽放着璀璨的火花，此起彼伏，组成了一个个美丽的图案，把浩瀚的天空编织成五彩缤纷的世界。
每年的十二月三十一日最后一刻，有些单位要燃放鞭炮辞旧迎新，各家银行更在意，燃放鞭炮时间更长，有的长达十多分钟。文一帆和雷启明站在人行道上，凝视着这壮观的景象，心里一阵兴奋，一阵惆怅，喃喃自语：新的一年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