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纪念怀孕的缘故,咨询室这边莫大同一个人实在是忙不过来,理所当然地,刚休完产假不长时间的伊莲又被请了回来。伊莲才回来工作没有几天,就得知莫大同下个星期要回加拿大的消息,眼下又要安排一直在莫大同这里治疗的病人转到其他莫大同熟悉的医生手里的事宜。
“莫医生,你什么时候会再回来啊?”伊莲放下了手里的文件问道丫。
莫大同身子一顿,敛笑道:“还不大清楚,我是回去散散心。可能一个月,也可能两个月、三个月,不过也说不准,万一小爷我玩得爽了,在那边遇见了身材火辣、脸蛋漂亮的洋妞,也可能以后都不会回来了……”
这话,完全符合是莫医生吊儿郎当的性格。
伊莲无奈地笑笑,拿过整理好的档案:“我去把这个交给李太太……”
自然而然,房间里就只剩下了他和一直站在一旁纪念媲。
纪念一面将手支在腰际,维持着身体的平衡,一面倾身去看莫大同低着的头:“真的……真的要走吗?
莫大同一面自顾自地将随手整理过的病人档案摞在一旁,一面轻笑道:“怎么了?舍不得小爷我走啊?”
纪念倏地一怔,是有多久没听他自称小爷了。
看似轻浮的语气,却是在回避她的问题。
她走到莫大同的跟前,追问道:“你要去加拿大散心,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莫大同笑而不语。
纪念眸子一转,续道:“真要是有什么事的话,你可以来找我的啊。”
“找你?找你做什么?”他漫不经心地问。
“听你说啊,我……我一定是你最好的听众。”
莫大同动作一滞,抬起头迎上一双剪水烟瞳,眸光透露着她如小女孩儿一般的天真和诚恳。
他要和她说什么?
能说什么?
说他有多卑鄙?说他直接或间接毁了她的幸福吗?说他逃到加拿大,是因为他无法愧对她?
……
她便要听,他也绝对不会说给她听。
四目相对之时,他想看进她眼里的最深处,薄唇轻启,他拿出了平生十二分的认真来说接下来的这一句话:“念念,只要你开口要我留下,我就不走了……”
“呃?”
纪念一愣,她没听错吧?
念念?那是莫大同第一次这样叫她……
饱含深情得像是他……
“是不是演得很像?哈哈,连你也被小爷我的深情出演给骗了啊!”莫大同将她纪念眼中的惊诧看在眼里,浅笑在他唇畔点点晕开,忽地朗声大笑了起来,“好了,好了,不闹了,你去把这份档案交给林小姐吧!她在外面等了很长时间了……”
这都是什么跟什么啊?
纪念正一头雾水,手里就被塞了一份档案过来,人也被推出了莫大同的休息室。
休息室的门一开,供病患们等待的长椅上便传来了开得极大的电视的声音:“三天前,滨海公路发生的交通事故,死者纪逍,男,五十一岁……”
播报员的声音飘进耳里的时候,莫大同整个人如遭电击。
只听“啪”的一声,是纪念拿在手里的文件袋重重掉在了地上。
莫大同猛地回头,却见她于人群中央勉强支撑住自己的身子站稳。来拿自己档案的病患和家属们便开始七嘴八舌地讨论了起来——
“哎!你说,平时那些大大小小的车祸,都不见电视台和广播怎么报道,就这一条却来来回回拨了好多回了……生怕谁不知道似的?!”
“谁不说是的呢?说起来也真够可怜的啊,据说车子本来就只是摔下了公路而已,和他一起坐车的那个女的就只是受了点皮外伤……他其实是死于心脏病突发……”
“心脏病突发?真的啊?”
“昨儿晚上新闻报道的,哪还有假?”
“你们知道什么啊?那个死的叫什么纪逍的,是纪家的长子……”
“纪家?”
“对,就是整个B市最有钱有势的那个……”
“他们家啊?那还真是报应!”
“对!活该!”
……
耳边,别人说了什么,纪念全都充耳不闻,唯有一句,久久盘亘在头顶:“死者纪逍,男,五十一岁……”
不会的,绝对不会是他……
三天前,他还好好地坐在他面前,答应她要给她肚子里的孩子取一个好听而又意义的名字来着,怎么可能会发生车祸?这个时间的他,应该在画廊里买画,或者是在自己的书房里翻那些从前的老照片……
他们一定是搞错了,一定是的。
迫不及待地想要证明给自己,证明她的爸爸还活着,纪念丢下这一屋子的人,冲跑了出去。
一见纪念消失在视线里,莫大同跟着追了出来,彼时电视上仍是那一条轮播的新闻,画面里有着哭得泪眼婆娑的莫妍守在手术室门前,拒绝接受记者任何有关纪逍的采访……
伊莲刚好送完病人后回来,刚好撞到匆匆忙忙跑出去的纪念、看到电视上的正播着的新闻的时候,惊诧地捂住了自己要惊呼出声的嘴。这三天来莫大同都有吩咐她把有关这条新闻的所有报纸杂志全部丢掉,走廊里的壁挂电视也绝对不允许打开,为的就是不要让纪念知道。却没想到最终纸还是保不住火的。
“莫医生,对不起,我刚去送病人到门口了……”没想到就这会儿的功夫,几个在外面等候的病人和家属就已经把电视打开来看了,不凑巧的是刚好换到那个台,更不凑巧的是,纪念她看到了。
莫大同来不及去听伊莲的解释,推了门,便追纪念去了。
*
*
*
除了自己和方管家之外,纪逍的下葬仪式上再没有别的人了。
因确知纪逍是喜静的性格,莫妍为他选了城郊墓地里最安静的一个角落,周围有花花草草陪伴,总算他也不会太孤单。
额头上的伤还未痊愈,隐隐地传来痛感,清晰地提醒着她,那个叫作“纪逍”的温润男子才离开她不过三天。
那该是他彻底离开这世界的征兆,天气预报里口口声声说的好天气却突然淅淅沥沥地下起了下小雨来,滴滴点点地落在她身上,方管家撑起了黑色的大伞,将她整个罩在了伞下。她蹲在他的墓碑前,用素白的手帕细细擦过他照片上落下的雨滴,她不要他有一点的污迹。
她要将那照片上的俊颜一点一点刻在心底。
就是照片上的这个男人,在那段岁月里,给了他最真切的温柔和宠爱,不似一位兄长,不似一位朋友,更像是……
她不是一个没良心的女人,他对她的好,她不是感受不到,她都一一看在眼里记在心里。那时,没有贺连城在身边,她曾几度要将这个人装进自己的心里。可两个人之间的年龄差距,还有他心里一直为某个人保留的地方,都让她望而却步……
其实,日久生情的人,又何止他一个?
倘使他再早一些和她说那个“爱”字,她或许早就忘了那个叫“贺连城”的人了……今天的惨剧又何至于发生?
多可笑,他早就成全了她,她却在后来间接导致了他的死……
对爱,她也真的是太贪心了……
想回到贺连城身边的同时,她竟然也想要让纪逍也留在她的身边,温柔以待她如初。
所以老天爷惩罚她……
所以,他离开了她。
如果时间可以倒回,她真的想要选择另一种方式来告诉他……
“二小姐……”
方管家的声音突然响起。
莫妍整理好情绪,顺着方管家的目光看去——
那站在雨里纤弱的身影不是正挺着肚子的纪念又是谁?
冰冷的雨水混着温热的泪水连成线,顺着她脸颊的轮廓顺着她的发丝,成汩流下。这个时节的雨淋在身上,透过被雨水打湿贴在身上的衣服,传来的寒意刺骨渗髓。心里的痛早就盖过了身上的感觉,但身体却还不由她思想控制地颤栗着。
“为什么没告诉我?”偌大的墓地,她的低吼于越下越大的雨中回荡。
莫妍偏过头,戏谑地勾起唇角,无声地嘲弄着纪念的落魄和狼狈。
纪念走近了几步,指着墓碑上的那张照片,再次扬高了声调:“他死了,为什么你们纪家上上下下没有一个人告诉我?!”为什么非得要她自己跑回纪家,她的爸爸的死讯她才能要从别人的口中得知?
莫妍缓缓站起身,踩着高跟鞋,站到纪念面前。
一双足有十公分高的黑色尖细高跟鞋,一双白色的平底公主鞋,一同踩在雨水中。
她和她,一个站在伞下,一个站在雨中。
一黑,一白,相映成趣。
莫妍俯视着那对着自己瞪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的纪念,目光冷然,一如这簌簌落下的秋雨,她冷哼一声,一改以往亲和的形象:“告诉你?为什么要告诉你?!你早就已经被纪家逐出家门了,纪家的事和你有什么干系?!”
纪念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强撑住自己摇晃的身子才勉强算作站稳。
她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难以置信地,这站在眼前的人,会是几个月前,还和她握着手谈她的爸爸、谈幸福的那个女人,那个她曾在她身上找到类似妈妈的感觉的女人……
留意到纪念眼里的惊诧,莫妍在心里悄声地和那人说,阿逍,原谅我的自私,原谅我在你面前说这样的话,对不起……
“你知不知道?你爸爸,是怎么死的?”
莫妍蹙眉,森冷的目光逼得纪念无处可退。
纪念紧紧攥住衣角,像是一只受了惊的小兽,不自觉地退后,意恐莫妍下一句说出什么让她再震惊一次的话来。
莫妍自顾自地走出伞下,任由那雨水浇在她身上。
纤细的食指只戳纪念心口——
“车子摔下公路的时候,他坐在驾驶座上,就只是受了一点皮外伤,可那根本不会让他死!真正让他离开的原因是他心脏病突发抢救无效……”
说到这一句的时候,心痛,让莫妍自己也跟着深呼了一口气,
心脏病,她的爸爸居然有心脏病!?
纪念整个人一抖,虽然在来之前就已经听别人提起过有关纪逍的死了,可从当事人的嘴里听到的时候,她还是震惊了。
莫妍红唇勾起,忽地朗声大笑了起来:“阿逍,你自己来看!这就是你的女儿……她是有多孝顺?竟然连你有严重的心脏病,甚至做过三次大手术的事都不知道?!”忽地,她眸光一凛,“那你一定也不知道,他是为什么才犯了心脏病的,对不对?”
纪念的手止不住地颤抖着,慌乱地抓着自己的衣服,却又怎么都抓不住。
她、她不想知道……
“那一天,他一大早就起来了,抱着他一早就准备好的礼物问我:你说,念念和她的孩子会不会喜欢我送她们的礼物?”莫妍回忆那天的场景的时候,眸光闪闪烁烁,放柔了音色,学那人的语气和强调。
霎时,纪念被莫妍的声音拉回了那天的场景当中——
“念念……我听你妍姨说,你怀孕了,做爸爸的恭喜你。这是给你未出生的孩子准备的一些东西。”
“呃……孩子还没出生,不知道是男孩子还是女孩子,我这个做外公我也不好选是粉红色的还是天蓝色的,所以听了售货员小姐的建议,选了孩子的玩具,是一个小木马。他刚出生的时候,可能还不会玩,不过等他大一些了,你和连城你们两个可以把它拼起来……我觉得我外孙一定会喜欢这份礼物的。”
一双女人的手陡地扣紧纪念的肩头,恨意让指甲几乎透过衣料抠进她的血肉当中去:“可是,纪念,你来解释给我听,为什么,他在见了你之后,就在开车和我回家的时候,情绪变得异常激动?”
为什么,为什么……
是因为……最后她和他起了争执?
是这样吗?
纪念不敢肯定自己的猜想。
眼眸几乎在瞬间空洞失焦,她浑身上下使不出半点力气来,没有反抗,任由着莫妍一下一下晃着自己。
“夫人,你冷静点!”在一旁终于看不下去的方管家开了口,丢了伞,忙上前拉开几乎发了疯的莫妍。
她狠狠挣开方管家,冷笑抑或是苦笑道:“冷静?你叫我怎么冷静?如果不是她……不是她的话,阿逍的心脏病也不会突发,他也不会离开我!”
说到她的时候,那纤细的食指直指纪念鼻尖。
如若一把利刃直插进她胸口。
心,痛到窒息,纪念死死捂住胸口,支离破碎的音节哽在喉里:“我……”
莫妍睨视着纪念眸光里满是鄙夷:“纪念,你现在还有什么好说的?你这个间接害死自己亲生爸爸的凶手,还有什么脸面呆在你爸爸的墓碑前?这里不欢迎你!请你离开!”说罢,她转身,冷声对身旁的方管家吩咐道,“方管家,帮我送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