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家之后阿母包揽所有的家事,她经常买些补药炖着肉或鸡给我吃,我的心情快乐不起来,遗传的阴影还是在我的心头挥之不去。
此时阿母最关心的是我胖不起来,她向来好婶说:「怎么办?我们阿桂就是胖不起来,足月的时候说不定不好生。」
来好婶向阿母使眼色说:「妳别吓她,吓到她了,她就不敢再生了。」
我暗自觉得好笑,不会有第二次的。我毕了业,我一定要考上司法特考,我要带着我的孩子离开这里,这里不适合生命的成长。
泉仔并没有老实地养猪,他只收取附近的馊水,现在的馊水少了,他又不肯到餐厅、饮食店要些厨余,收了多少厨余馊水就让猪吃多少,猪吃不饱必定养不肥,阿母只好替着泉仔去收馊水。我告诉泉仔:「阿母年纪大了不要让她出去载馊水。」
「X你娘,妳带教训我?」泉仔又举起他的手。我本能地闪着他举上来的手。
「好胆你给我打下去看看!」阿母从后门进来,她大声的喝着泉仔说,炯炯的眼光迸出深深的怒气。
「她教训我!」泉仔指着我向阿母「解释」。
「本来你就要养猪,阿母向你说过了,养孩子要钱,你钱要从哪里来?」
泉仔咕哝着准备出去。
「你给我喂猪去。」阿母拉着泉仔的汗衫说。「阿桂下个月就要生了,孩子一生下来就得吃女乃,阿桂那么瘦,」阿母轻轻地看我一眼,「她的女乃水一定不够。」
是啊!还二十五天,我无心看书,每天只留意胎动,未知的生命使得我烦躁了起来,如果天不从人愿呢?上天一直眷顾我,祂会再眷顾我这一次吗?我祈求上苍,每天早晚给观世音菩萨上一柱香,我只祈求我的孩子健康,只要他能像绝大多数的婴儿,没有先天上的疾病,再大的生产苦痛我都愿意忍受。
阿母很高兴地煮麻油鸡给我吃,她没有向我拿生产的费用,孩子一出院阿母就把他包得密不通风地抱给左邻右舍看。来好婶说我们这里风水好,家家出男丁。
据来好婶说,护士出来向阿母说是男孩时,阿母开怀地三步并做两步地跑回家,拿出预备好的牲礼在后院拜谢天公。
阿母全心全意地帮我做月子及带孩子,她的高兴、满足溢于言表,为了她的孙子她减少打牌的时间,真的手痒了也是抱着孙子去来好婶家。
孩子满月那天红蛋、油饭样样不缺,不止左邻右舍享受阿母的喜悦,连里长家也有一份礼。然而我仔细端详我的孩子时我认为我的担忧似乎成真了。他的头好像大了些,月复部也让我觉得怪怪的,似乎有点儿像葫芦般的鼓起,尤其是脚的形状比起一般的婴儿显得没有那么弯曲,软软地像倒L形,当他三个月大时脖子还是像刚出生时那么柔软,按理说三个月大的婴儿颈部该可以多少支撑头部的重量。我鼓起勇气向阿母说孩子怪怪的。
「怪什么怪?能吃能睡,他好得很。」阿母从我手上接过孩子,心满意足地轻轻拍着他。
「他的脖子好像无法支撑头部,而且腿的样子很奇怪。头又比一般婴儿大一些。」
「妳是在触他的霉头是不是?才三个月大的囝仔能看出什么?妳以为我没养过孩子啊?头大表示以后有出息,人家说头大钱财王,这话妳没听过吗?这孩子将来一定是将才,妳不要鸡蛋挑骨头,硬说他的不是。喔~,我知道了,妳不想养孩子是不是?可以啊,孩子留给我,妳要出去外面混就出去。」阿母又恢复到以前的阿母,一点都没改变的阿母。
「我带他去台北检查,我有个同学嫁给医生。」
「妳又想跑去台北?马脚还是露出来了,不安于室的女人,刚生完孩子就想往外跑,妳有没有羞耻心啊?妳把泉仔当什么?」阿母霍然地站起来,要不是她手上抱着孩子,巴掌将立刻如连环炮般的持续不断。
「要出去妳一个人出去,孩子给我留下来。」
「我只是带他去检查一下,检查完了马上回来,检查一下是不是比较安心呢?」
最后一句话是重要的,阿母没有反驳我的话,她在思考,思考我说话里的可能性;她起身往前门走去,抱着孩子站在马路边看着南来北往的车辆。望着阿母的背影,她似乎独自一人在承受某种煎熬,硕大的背影看似坚强,可是背对着我的脸呢?她是否也感觉无助?
在这瞬间阿母似乎没有我印象中的坚强,她紧紧抱着孩子的姿势告诉我她不想失去他,她认为她的双手具有无限的魔力,只要紧紧地拥住孩子,「正常」就会透过她的手臂传给孩子。
李静看到我很高兴,她带我进入诊所,诊所里面有消毒水的味道,这个味道令人安心,好像细菌一接触到这个味道就会迅速死亡。李静轻声地向二楼喊:「哎!我同学来了喔。」
男人很快地下来,他的衬衫洁白,蓝色西裤毕挺,头发三七分线,梳得很整齐,白色棉袜下是一双深褐色的皮拖鞋,脸上架着一支黑框眼镜。医生很干净,他本身就是疾病的绝缘体,没有任何细菌可以侵犯他。
「我同学,柯月桂。」
「妳好,妳说孩子好像有问题?」
「嗯!」我小心地打开包裹孩子的棉被,「他的脖子好像没什么力量能支撑头部,而且腿形也怪怪的。」我把孩子递给他看。
「头部大了点,方型腿、壸形月复。」医生立刻把我观察到的现象用专有名词讲出来,一听到专有名词我的心以极快地速度往下沈,沈到深不见底的洞,沈到万丈深渊。
有专有名词能形容就表示有问题,这和法律的规范一样,某种行为就有某种名词替代。
「有可能是先天性软骨症,又称软骨发育不全症。」医生说,他在便条纸上写下Achonlasia。
「确定吗?」我的声音是颤抖的。
「有六七成的可能性,过几个月再做诊察就可确定了。」
「有没有治疗的方法?」
「目前没有,但是可以试试补充钙质。说不定情况也改善一些。」
「以后的症状是什么?」
医生有一会儿避开我的眼光,接着他盯着我说:「可能都得躺在床上,顾名思义,他的骨头无法支撑身体的重量。」
「还有呢?」
「呃!……寿命比一般人短一些。」
「是遗传疾病吗?」
「不!是基因突变,显性遗传基因FGFR-3纤维芽细胞生长因子接受体发生缺陷。」
我谢过李静和她先生,连夜搭车回家。我对摇晃的火车一点感觉都没有,脑中一片空白,白色的空白。意识变成许多小星星围着我的脑袋绕圆圈,小星星安静、不停在转着圆圈。
阿母似乎在等我,客厅里白色日光灯还亮着,单支灯管显得孤单。阿母看到我回来无意识地站起来,她的表情很紧张,为了不让我看到她的紧张她很快地坐下,「医生怎么说?」阿母把眼光放在水泥地上。
「说是先天性软骨症。」
「那是什么意思?」
「可能无法站起来,都要躺着。」
阿母嫌恶地看了我一眼说:「把孩子送去给乞丐养,跟着他们容易有饭吃。」
阿母只看我,她没有看我手中的孩子,我的儿子在一趟旅程中从天堂掉到地狱,此刻之前,我少有机会抱我的孩子,阿母总是抢在我的前面换尿布、喂女乃,而他因为「先天性软骨症」这个病名使他实时成为阿母的眼中钉。
阿母的话不再是圣旨,我要保护我的孩子。绝对要坚强地保护他,他不会被转手,也不会被摒弃,他和每一个人一样(正确的说,他不会像我一般,从这个家被转到那个家),可以享受亲情和照顾。
「为什么要送人?我可以养他。」我把头仰得高高地问阿母。
「妳怎么养他?再去赚吗?不知见笑,那种躺着赚的钱也哈得要死?妳生这个瘸脚破相的猴死仔有什么用?我说抱去送人,妳再生一个!」
孩子不是一盒饼干,不想吃就转手送给别人,更不是一篮烂水果,觉得不好吃就把它丢到垃圾桶,他是一个生命、我的孩子。
「听到没有?抱去送人,送谁都好,如果没人要就抱到孤儿院的门口放,养这种一辈子都要靠人服侍的孩子做什么?谁要服侍他?我吗?」
一时间我后悔带孩子去看医生,如果没去看医生,他现在还是阿母手中的瑰宝而不是此刻阿母口中的死仔。我后悔我的冲动,我为什么不等要考试的时候顺道带上去呢?或者随便说要带孩子去哪个庙拜拜而居然老实地向阿母说要带他去看医生。
我以为我在阿母的心中已经有着地位(像秋美一样),愚笨的我为什么不谨慎一些?过去的我一向不都是前思后想完再做沙盘演练,为什么阿母三个月不对我口出恶言我就完全接纳她,我明明知道她要的是孩子而不是我个这媳妇,我怎么变得如手中的婴儿般没有了思想呢?
「阿母当初为什么没有把泉仔送人?他不也是妳说的瘸脚破相?」我反击她。这个时候我们的立场是一致的,她是一个母亲,我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