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个夜晚老父亲夜晚起来上厕所,隔天早上他成了一具僵硬的尸体卷曲在厕所与卧室的信道上。
「叫你给你老爸装盏小电灯,你就只会用嘴巴装,你要是早点装个小灯他也不会跌倒。」吉松的母亲一直责怪吉松。
「还说我咧,妳跟他睡同一张床,他有没有回来睡妳都不知道了还要怪我?」
吉松的父亲死后,他的母亲就独自一人睡在楼下的房间(吉松仍是没有在信道上装盏小灯),吉松的母亲有气喘病,那年的冬天母亲的气喘病发作,老太太吃力地爬上二楼喊吉松:
「松仔,我喘不过来,带我去医院。」老太太好不容易把话说完,她抚着胸口一直喘,「咻咻」的声音愈来愈急促。
「先喝点热水,再吃一包药或是戴上口罩,明天再去啦!好冷!」吉松躲在被窝里动也没动。今晚寒流来袭,冷得不象话。
「我没有药了,阿屏,不然妳载我去。」老太太的声音很吃力。
桂屏想:妳儿子都不肯离开被窝了,我这个做媳妇的更没有义务离开被子。
桂屏假装睡死了。
老太太又说了几个字,声音分不清楚是在喊儿子的名字还是气喘的啸声,过了会儿吉松听到母亲下楼的声音,此时,他安然地再度进入梦乡。
老太太过世的时辰没人知道,但昨夜老太太的啸喘声和呼叫吉松的声音左邻右舍都听到了,大家背着吉松夫妇说:「没载她去医院。」
「真正不孝!老伙仔的补偿金全部给他咧,连帮老爸装盏小灯都不愿意。老母的气喘那么严重,最起码帮她打个电话叫辆出租车。」
「还说呢,他老母整个冬天呼呼喘,桂屏也不弄点补品给她吃,夫妻两个就只会到处看明牌,孩子的三餐都是查某老仔在弄。」
大家背后说着,吉松夫妻可没听到,虽然带着重孝,吉松仍是到处打听明牌,村长看不过去,他向吉松说:「家里有丧事怎能发财?」
「那可说不定,解明牌靠的是智能。」
「中奖靠积德。」村长生气地回他一句。
「恁甲恁爸衰?」吉松有点恼羞成怒。
勇冠赶忙回家向婉如转述庙公的话,又向婉如说那天听到的声音很像吉松的母亲。
「现世报。」婉如自然地想到吉松的父母。
「我要不要过去看看?」勇冠拿不定主意(他一向拿不定主意)。
「去师公那里帮桂屏的忙。」婉如说,「不过人家办事的时候你不要靠的太近,不要忙没帮上自己反被煞到。吉松的报应该要他自己承受,你帮桂屏的忙算是替自己积德。算算看你跟吉松混了多少年?」婉如仍不忘指责丈夫。
勇冠骑着机车到玄天宫,只见桂屏拼命地向宫主说明吉松的情形,她看到勇冠来了像看到救兵一样指着勇冠说:「勇冠跟我家吉松去的。」
勇冠也不避讳,直接向宫主说:「我们听到一个声音,现在想起来那个声音很像吉松的老母。」
「真的啊?」桂屏张大了眼睛问,一时之间好像明白吉松为什么会这样,桂屏转向宫主说:「有没有办法把他叫回来?」
宫主仔细地看着吉一阵子,然后烧起三张符咒在空中舞动,突然以拿着符咒的手指向吉松大声喝道:「蔡吉松!」
吉松的身体抖了一下。
宫主要勇冠把吉松扶到圆板凳上,随后换上道袍,一手拿着三清铃一手执磬,绕着吉松念念有词,宫主除了念诵经文外也穿插某种语言,最后宫主再大喝一声结束这场仪式。
「妳去布施,做些功德看有没有办法。」宫主的语气并不十分肯定。
「是被附身了吗?刚才你好像有跟对方谈话。」桂屏说。
「冤有头债有主,人家不肯说名字我也无从化解起。不过我感觉到的是老人家,你们吉松是不是到处趴趴走踩到人家的墓仔埔?」
有没有踩到人家的墓仔埔桂屏最清楚,如果布施能让吉松回魂的话她愿意花这个钱,但如果是冤冤相报她的钱不就等于丢到毛坑里吗?少许的存款她是有,但要把钱花在刀口上,万一吉松没法回魂,那以后南来北往的货车司机有谁敢向她买槟榔?将来的日子呢?
后悔永远无济于事。
桂屏下定决心,她向宫主说:「如果是吉松的老母呢?」
「如果是他老母就办场法会超渡她,不过,事出有因,这辈子是母子,下辈子就不一定是了;要看是什么原因使得她不甘愿,先办场法事问是不是她。」宫主对于法会能有什么样的结果似乎也没把握。
男人给了桂屏三张符咒,要桂屏回去后烧了它加在泉水里给吉松灌下去,他说:「符咒是暂时的,妳还是要赶快找出吉松什么事得罪他老母。」
「那天他老母气喘,他没载她去看医生。」桂屏决定老实说,眼前这一刻能唤回吉松的魂魄最重要,而坦白是解决事情的好方法。
宫主沈思了一会儿说:「超渡她试试看。」
此时桂屏的念头一转问宫主:「能不能父母都做法会?」
「他也得罪他父亲吗?」
「我也不知道,吉松他老母要吉松在信道帮他老爸装盏小灯,吉松一直没装,他老爸半夜起来上厕所时跌倒了,」桂屏可能要撇清某些事,她说:「我们睡二楼,根本不知道他跌倒了。」
载吉松过来的出租车司机把事情听得一清二楚,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愈是不想让别人知道的事传得就愈快,没多久功夫,大家都知道吉松的母亲来向他索命了。
桂屏回到家马上化了符咒加上泉水强给吉松灌了下去,吉松喝了符咒水后不到一个小时便吐出黄色泡沫,桂屏看他这个样子突然念头一转,她觉得送医院可能好一些,或许根本没有索命、魂魄飘飞这些事,她打了一一九,并把孩子托给婉如。
急诊室的医生一眼看到吉松嘴巴旁边的黄色唾液心中就有个谱了,他问桂屏:「乱吃了什么东西吗?」
桂屏说:「没有,去了不干净的地方被煞到,师公给他吃了符咒。」
医生说:「有病要立刻来医院,如果符咒救得了命,医院哪会有那么多的病人?」他开了洗胃灌肠单,并且为吉松打葡萄糖补充水份,这种病人医生看多了,病人总是避重就轻地说喝了符水,天知道符水是些什么东西!
躺在病床上的吉松已经不醒人事,桂屏看着训练有素的护士为吉松装上血压器、准备灌肠洗胃的器具,一颗悬挂的心稍微地放了下来(二十一世纪了,科学才能救命)。
护士拉上帘子要桂屏到外面等候;桂屏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她站在玻璃窗看着前面的马路发呆,看到医院对面有间观音庙念头又来了。
(再去问问神明!玄天宫总比不上观世音菩萨,双管齐下或许快一些。)
桂屏恭敬地点了三柱香向观世音菩萨说明来意,并拿起筊杯问神明是否可让她求一支签?慈悲的菩萨很快地应允了她。
桂屏没花多少时间就求得一支签,上面写着:彼此分明事不通相争善恶不相同利名患病皆难吉何必劳心问始终
桂屏一看心都凉了。
举头三尺有神明,没有什么事逃得过神明的眼睛,她知道吉松不是慈悲的人(她也不是),他们只是让过去的事成为过去,完全没想过神明的簿子可是从出生到死亡全部记得一清二楚,并且不会消失。她把这支下下签连同银纸烧了,这支签她不须请教庙公,看来她连超渡婆婆的法事都不用做了。
桂屏回到医院,医生看到她先是责怪她乱跑,接着说要吉松立刻转院,他说医院里的加护病房没有空的床位。
「没救了是吧?」桂屏看着戴上呼吸器的吉松倒是很冷静。
「呃!看起来像充血性心脏衰竭,他的血压不正常,脉搏很慢,一分钟只有四十多下,我们已经帮他打强心针并给予氧气治疗,病人曾在其他的医院就诊吗?」医生看着病历表上贴着的初诊单,他说:「署立医院有床位,那边的设备也比较好,要不要转过去?」
「没救了是吧?」桂屏再问一次。
「很难说,总要尽力,要快一点决定,病人等不了那么久。」
桂屏摇摇头说:「我们回家好了。」她想这是所谓的因果病。
救护车闪着红灯没有鸣笛,吉松带着呼吸器回家,桂屏手忙脚乱地想找片木板,可是一时之间哪来的大片木板?桂屏只好把大理石椅子清干净让吉松躺在上面。
「我们要拔呼吸器了。」一同前来的护理人员说。
桂屏点点头。
「二十二点四十二分。」医护人员看着吉松不再起伏的胸部后说。
桂屏看看对街勇冠的家还亮着灯,她打电话过去请婉如把孩子送过马路给她。
「吉松没事了吗?」
「过去了。」桂屏说完这三个字才哭出声音。
婉如等桂屏哭了一阵才说:「孩子今晚住我这里好了。」
「不好吧,总要为父亲守夜。」
「二十一世纪了还有这些禁忌?孩子还小。」婉如说,但她立刻想到或许桂屏是怕一个人独处。
有时一个人独处会有一股莫名其妙的害怕。
若说桂屏是独处却又有吉松,若说是两个人,吉松却是一具尸体;婉如想了一下说:「我们带孩子过去。」
婉如的话如同大海里的浮木,桂屏听了感动不已,她又放声大哭起来,婉如跟她非亲非故,充其量不过是十多年的邻居,她理当拒绝婉如的好意。
可是桂屏没有拒绝,她只是不断地哭着说:「多谢,多谢!」
「还没入敛哩!」勇冠低声的说。
「你平常不是跟他称兄道弟吗?你不跟他去那个地方他今天还活得好好的。」婉如又骂起勇冠来了。「他们的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五个姐姐都没跟他往来,到时候恐怕连告别式都不会来。我们不帮她的忙谁会帮?你怕什么?人家慈济助念团跟死人素不相识都不怕,亏你整天跟着他闲晃,你不去我去!」婉如拿起外套叫醒孩子就往外走。
勇冠默默地跟在她后面。
没有了生命的身体看起来就变得奇怪,吉松的身体和平日的他完全不一样,尸体不像平常那种什么都无所谓般的轻松,倒像灵魂被禁锢在身体而无处月兑逃般的苦闷。
(他的三魂七魄不是都离开了吗?怎么面孔看起来好像还想抓住什么般的痛苦?)勇冠想起庙公的话。
吉松的丧礼办的很简单,正如婉如所料,他的姐姐没有一个到场,只异口同声地说:「报应!只贪睡觉,让阿母喘死。」左邻右舍也没几个出现在告别式会场。婉如猜测大家没来的原因不是吉松跟大家的交情不好,而是他无法解释的死因使得大家却步不前。
吉松的死亡证明书写着心肺衰竭。而这是给户政单位的证明书,关于他的死因村民们都认为是吉松的老母来向他索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