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渐地暗了下来,月光露出了灰白色的光亮。溟蒙中,一切都好像沉睡在了梦幻里。酉水河在沉沉夜幕中,泛出了银子般的颜色,水声流得像清脆的铃声。这个时候,他们才想起天色已经太晚了,然后前呼后拥着回家。
他们来到河边,发现船不见了。一个个地,震惊极了。他们站在石板上,诅咒那些偷船的人不得好死,诅咒他们心里也太黑了。在这前不着店,后不着村,右不逢路,左不逢船的地带,竟狠心把他们的船给偷了。
郤书烨锁着眉头,捉模着,船一定是让那群爱掷骰子的赌徒给偷走了。他们常常在输掉钱的情况下就做回小偷,偷店铺,偷米庄,也偷船。总之,什么都偷。
大家都急得要命。裘灿兰跺着脚,骂那些偷了他们船的赌徒永远都倒霉,永远都输钱,输掉老婆,输儿子,输掉儿子又输老妈子。骂到最后,就连那些偷船的人的祖宗,都被她着实地骂上了一回。
郤书柳也学着裘灿兰的样子骂,对对对,让他们输得永不翻身,永世都当小偷,死了下地狱!
望着裘灿兰和妹妹郤书柳的那一脸愤怒的骂相,郤书烨噗哧一声笑了。笑过后,他的脸上漾出了祥和的神色,他满脸的无奈,道,算了,算了,你们别骂了。什么下地狱,什么输掉老婆,输儿子,输掉儿子又输老妈子的。我看我们的船,八成早已被他们卖给了远处的船商了。我们丢掉了船,才是最倒霉的事儿呢!
裘宏志带着因祸得福的口吻说,稍安勿躁。别骂了,别吵了。船丢了就丢了呗,回不去就回不去呗。天总是有定数的。冥冥之中,这都是上苍的有意安排。丢了船,我们就回不去了。况且天色已晚,干脆在这里困上一宿吧。这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呀!
裘灿兰愤愤然道,你不怕女乃女乃再罚我们跪牌坊吗?你不怕女乃女乃再用掸子抽我们吗?说着又自个儿自地继续说,我是怕女乃女乃又说我把你,把冰池给带坏了。我怕她不讲道理,把一切罪名都强加于我,我不就死定了吗?
裘宏志说,我不会让你死的!
裘灿兰道,回不去事小,挨打也事小,郤书烨的船被偷才是大事。他们就靠这船打渔过日子的。现在可好,连船都没有了,还怎么打渔,怎么去过日子?
郤书烨恬然一笑道,没事的,你们不用担心我,我们家里还有两艘船呢!
裘灿兰这才松了一口气,笑道,你们家有这么多船,也是开航运公司的吗?
郤书烨说,航运公司倒是开不了,不过这些船都是我自己做的。除了打渔,看书,做船以外,我什么都不会干。
郤书柳点了点头,是呀是呀。打渔,看书,做船,这三样是我哥哥生活的全部。看书是因为他信仰知识,打渔是因为他要生活,做船是为了充实那些荒废的时间,不让那些荒废起来的时间长上草。说完了这些,郤书柳好像突然之间又想到了什么,便沉下了脸,责骂道,都怪小黄,都怪我哥哥,不然的话,我们的船就不会掉了。
一时之间,大家又都想起了小黄。裘灿兰问,小黄今天没有来呀?
郤书柳说,都是我哥哥不好。他说小黄太调皮了,又好吃。如果把它带来的话,它一定会把我们今天的烧烤给搅黄了,所以坚决不让我带上。我见我们家的小黄这几天又忙着跟领家的骅骝在恋爱,想想也就算了。哥哥还说,领家的骅骝“高大英俊,浑身赤色,威猛又温驯”,是他家的一远房亲戚从蒙古带来的“巨骜”狗,而“巨骜”狗就是由巨犬跟骏马交配生成的。哥哥说,我们家的小黄,跟领家的骅骝一起恋爱的话,等以后生下来的狗崽长大了,也会像骅骝一样“高大英俊,浑身赤色,威猛又温驯”。说着说着,她又开始埋怨起来,我不应该听哥哥的话,不该把小黄放在家里。我应该把它带来的。如果带了它来,就凭它那聪明、伶俐劲儿,一定会在小偷偷船时,及时地发现情况的。接着她又叹然道,也怪小黄太重色轻友了。为了跟骅骝恋爱,淡忘了我们。如果它没恋爱,即使我们不带它来,它也会手舞足蹈地跟着我们来。说不定我心一软,就带上它了呢!
裘灿兰揶揄道,书柳,你别牢骚满月复了。你也别再生气了。即使你们的船掉了,相对你们要当“外婆”和“外公”的那份喜事儿来说,你们应该高兴才对呀!
郤书柳有点丈二和尚模不着头脑,她问,灿兰你说什么,又是“外婆”又是“外公”的?
裘灿兰听她这么问,被先前自己的话给逗乐了。她捧月复大笑道,如果你们家小黄生了小骅骝,你们不就成了“外婆”跟“外公”了吗?
郤书柳这下明白了,原来是裘灿兰在捉弄她。她用那种哭笑不得的语气骂道,灿兰你真坏,你真坏,看我饶不饶你!郤书柳还把手伸了过来,要擂裘灿兰。裘灿兰一个躲闪,避开了。又一个躲闪,避开了。
郤书柳息事宁人道,算了,算了,难得跟你计较。反正人狗不同类,我又真不是小黄将来要生下来的小骅骝的“外婆”,哥哥也不是它的“外公”。要如你所说,你还算是一个真正的“外婆”呢!你是我将来的嫂子嘛!
大家看着裘灿兰跟郤书柳间的玩笑,都笑了。
只有王冰池,揣着满月复的心思,满月复的委屈和满月复的不快。她脸色苍白着,不笑也不说,像一樽小巧玲珑的泥塑,伫立在人群里。
大家笑了老半天,才注意到了那个不开心,不说话,满月复心思,满脸愁苦的王冰池。这时,大家才忍住了笑,也才停止了说话。
晚上河风很大,他们来到了河岸上的老虎洞里夜宿。洞外长满了羌活草和三木跳,洞内倒干爽,宽敞。他们在洞里生起了火来。他们圈坐在洞里,外面的河风像野鬼一样呼啦啦地响彻着天地。其中夹带着风折断木槿的声音,以及风吹得山石滚落的声音。风声在干燥的空气里,吹得幽幽作响。声声相连,声声相扣,听上去好凄凉好凄凉,好恐怖好恐怖,好寂寥好落寞。他们呆在老虎洞里。外面的凄凉,外面的恐怖,外面的寂寥和落寞,把洞内衬托得好温暖好温暖。
洞内的火光温暖着他们,洞内流动着的热空气温暖着他们,但他们谁都没有说话。他们用眼睛默视,用眼睛交流对话,用眼睛给对方温暖,用眼睛描述爱,用眼睛描绘情。他们也不再烤肉串了。他们看着那个不说话的王冰池,那个神思恍惚的王冰池。那个从脸上流露出不快,从眼神里流露出愁苦的王冰池。
大家也都不好再无所顾忌地去说话,去笑。一切都藏在了情人的嘴角上,一切都包含在了情人的眼神里。只有情人的眼睛会说话,也只有情人的眼睛才有温暖,才有阳光和雨露。大家紧紧地圈坐火堆旁,几乎没有一点倦容和睡意。
冬天的夜是那么的长,又是那么的短。他们的思想,他们的梦,纠缠着无边无尽的夜色,在脑海里放大,在脑海里生热。他们一点都没有觉察到冬夜的冷。
晚上,天空中有月亮也有星星,露出了一丝丝银白色的光芒。这些光亮在洞外好有声势地扩展着,像洞外的一条银河,在夜色的涤荡中,流荧着玉翠般剔透的光晕。地上的万物在月光星光的投影下,光怪陆离,像长上毛的乳豆腐一般。
在这星光月光点缀下的,暖烘烘的洞里,他们意外地发现了一只闯进洞来的刺猬。刺猬发觉到洞里有许多让它感到陌生的人,首先就吓得嗷嗷大叫。裘灿兰、郤书柳和王冰池听到刺猬凄厉的叫声后,也被吓得惶怆地大叫了起来。
刺猬猥琐在墙角,忘了逃命,忘了奔跑。它瑟缩地抖动着浑身的针刺,好像一个被掳获的俘虏,看上去好狼狈。当然,也有那么一点让人心生怜意。
裘灿兰、郤书柳和王冰池从来没有听到过刺猬这近乎断肠裂肺,哀哀欲绝的叫声。这种声音像一把把锋利的刀刃一样,穿刺着她们的耳膜,穿刺着她们的心脏。郤书柳还未来得及思索,就扑进了裘宏志的怀抱里。王冰池也几乎在同一时刻扑进了裘宏志的胸怀。在她们扑进裘宏志胸怀里的一瞬间,她们都惊呆了。她们既眩惑,又羞恼。王冰池敏感地看了一眼郤书柳,又望了一眼裘宏志,马上从他的胸怀里逃离开了。一气恼,一激动,她就忘了害怕。郤书柳也害臊地羞红了脸。他听到了裘宏志那剧烈着的心跳,听到了他那重重的喘气声。她掉开了跟王冰池的对视,用舌头润了润嘴唇,好像要把一切的尴尬,以及从裘宏志身上传递过来的温和,都用舌头吸掉似的。吸掉尴尬,咀着温存罢。
裘灿兰也惊悸着投入了郤书烨的怀抱。她伏在郤书烨那宽大而厚实的怀抱里,得意地用手捂着嘴笑,得意地叫着怕!怕!怕!她叫得好夸张,好尖锐。叫得郤书烨都心醉了,也心痛了。他紧紧地用双手揽住了裘灿兰,他作好了竭力地保护她的决心。他为她驱走惊吓,驱走害怕。给她安全,给她力量。
裘灿兰的心咚咚咚地跳得好快。她也听见了郤书烨的心也咚咚咚地跳得很快。她几乎都快昏厥在他的怀抱里了。她斜睨了一眼郤书烨,她怕他很快就放掉她。于是,又夸张又沉迷着地叫了几声,怕!怕!怕!郤书烨听她仍害怕得叫,煞有介事地把她搂得更紧了。裘灿兰半倚在郤书烨的身上,陶醉着,沉迷着,依恋着。她嚷道,我好幸福,我好快乐呀!
那边,还没有从尴尬声里解月兑出来的裘宏志说,你当然幸福,当然快乐了。你怕剌猬是假,想投进心上人的怀里才是真的。
裘灿兰听大哥说得坦白,说得露骨,便也爽快地说,了解我者,大哥也!当然,这一切都得感谢那只刺猬大哥啦!这也许就是上天的美意吧。实际上,我天不怕,地不怕,还怕一只刺猬不成。说完,她便更大方,更理所当然地躺在了郤书烨的胸怀里。裘灿兰接着说,要爱,就应爱得轰轰烈烈一点,爱得坦然一点,爱得勇敢一点。反正他这一辈子非我不娶,我也非君不嫁了。我看你们还敢说什么。
大家见裘灿兰毫不掩饰,都俨然地笑开了。裘宏兰用信任的,充满着期待的目光看着郤书烨,用几份娇嗔,几份真诚,几份含羞,又几份得意,几份坚定的口吻对郤书烨说,书烨,你这一辈子是不是非我不娶?郤书烨的脸顿时红了一大片,他也几份含羞,几份幸福,几份坦然,憨态可掬着回答道,是的,无论我们的爱会面对怎样的坎坷,怎样的重围,我都会娶你的。除了你,我这一辈子谁也不要。
裘灿兰陶醉极了,幸福快乐得飘飘然。她含情脉脉道,我这辈子也非你不嫁了。就算面临险境,粉身碎骨,我也不会后悔。
郤书烨的嘴角掠过一丝满足。但他的脸色仍然很焦虑,我不要你粉身碎骨,我宁愿自己粉身碎骨,也不要你去粉身碎骨。郤书烨定定地,痴情地俯视着裘灿兰说,我可以为你百身何赎。只要你幸福,只要你平安,我也就幸福。我的心里也才会踏实的。
大家听了他们的这席对白后,都受到了感染。一时掌声响起。裘宏志说,多经典的对白啊,多痴情的一双儿女啊。真是太让我感动了。我祝福你们,祝福你们!
郤书柳和王冰池也感动了,她们的思想被这一幕击得一塌糊涂。她们的眼睛湿润了。她们的嘴唇也不断地抽动着。
王冰池抹了抹挂在脸庞上的泪水,深吸了一口气说,我现在才明白,你们始终是最好的两对。灿兰,我祝你幸福!接着她又鼓励着自己,看了看裘宏志和郤书柳,王冰池有点心酸,话语中略带些晦涩的意味,在此,我也祝愿大哥和书柳,有情人终成眷属。我为此前的任性感到后悔,不是后悔我爱着我的大哥裘宏志。我是后悔,我太高估了自己。我太自作多情了。说着,王冰池的眼睛明亮了许多。也许大哥说得对,我只是他的表妹。但在他的心目中,我是同灿兰和书柳有同样重要的位置。他给予了我们每人一份爱,不管爱的方式和实质怎样,但爱的意义都相同。他爱我们每个人。我也总不能奢望他把种种的爱都给我一个,这样于书柳就太不公平了。我愿接受他的这份爱。我不会再去掳夺他给予书柳的那份爱了。最后,她从嘴角挤出了一个微笑。爱是一种天意,是一种缘份。上天已经注定了我和大哥终究是兄妹,那么缘份也不可强求了。大哥对我爱得已足够,护得足够,宠得也足够。他是一个称职的好表哥。而我却把它当成一个自己喜爱的物品,强加给自己。希望自个儿占有。兴许我太自私,我不是一个称职的表妹。我现在想通了,既然老天只允许我做他的表妹,我就要做一个称职的表妹。爱是两相情愿的事,大哥爱上了谁,我就应当竭力地支持他的那份爱,而不是做他的绊脚石,让他痛苦,让他伤心。灿兰也是我的表妹,我也要做一个称职的表姐。我会一直做你们坚实的后盾,永远地支持你们的爱。我会尽力地说服女乃女乃,给她一个解释和说法。现在,只有女乃女乃才是你们爱情道路上的绊脚石,不管你们以后面临怎样的险境,我都会支持你们,帮助你们,祝福你们的。
王冰池说出了自己想说的话,心里也轻松了不少。那些藏在心里的乌云,藏在心里的愤呀,怒呀的,全没有了。也许她很痛苦。她把这些痛苦,都小心翼翼地尘封在了自己的心底。她伤得很深。但她相信,尘封在心底的这道伤口,总有一天会愈合起来的。为了她的表哥,她心里又敬又爱的那个表哥,她别无选择了。
面对眼前这个冰雪聪明,善解人意,敏感又伟大的表妹,裘宏志的心里痛得不得了。因为他知道,王冰池的内心世界是痛苦的。他们一起长大,没有人能比他更了解王冰池了。冰池太好强,太敏感,也太善良了。
剌猬在墙角里瑟缩了一阵子后,发现面前的人原来根本就没有伤害它的意思,也就慢吞吞地爬动着躯体,有点像年老的人,老态龙钟的模样,爬走了。刺猬的到来,给了他们惊吓,也给了他们一个崭新的开始。可刺猬的走,他们都不曾注意到。他们近乎忘了刺猬在这里存在过。
裘宏志感激地,甚至是痛憷万分地对面前的王冰池说,冰池,我真的不是有心要伤害你的。你原谅了大哥,真的原谅大哥了吗?
王冰池故作轻松道,你根本就没做错什么,也没有要我原谅或不原谅的地方。错就错在我太不了解我的大哥,我太自私,太自以为是了。要求原谅的人倒是我。我要收回我的那些自私的话,收回我的这些自以为是。希望你们就当做什么事都不曾发生过,不要在乎我的自私,也不要在乎我的这些自以为是。
裘宏志说,我了解你,但大哥我,太让你失望,太让你伤心。你能说出这些话,你能这么去想,我真得很感激你。他抽了口气,继续道,冰池,其实你只是把大哥的这份兄妹情当成了一种爱。我相信,总有一天,你会寻到你真正爱的人和爱你的人。
大哥你别再说了。总之,我会爱你们其中的每一个人。你们都善良,都专情。我爱你们的善良,也爱你们的专情。我理解你们,同时也深深地祝福你们。
这次,大家可都被王冰池掏心掏肺的话给打动了。大家都听呆了。冰池的善良,真诚让他们陷入了深深的思索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