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御花园回来,日已西斜,“永清宫”门前拖着一道狭长的阴影。裴朵觉得浑身倦怠,沾上椅子就不愿起来;薛清细心地替她取下头饰,将头发一缕缕理顺了,轻轻地做着头部按摩。嗯,舒坦!她闭上了眼。
“薛清,可知方才我为何点颜安然为头名?”
薛清没有接话,他知道没这个必要。果然,裴朵冷哼了一声——“颜士淳个老狐狸,躲了那么久,这回终于捺不住出手了。他既来争,本宫就给,让他在眼皮子底下总比他窝在暗处强,我就不信逮不住他的尾巴!”
“太后圣明!”
“不过,”裴朵睁开眼,头已经不那么沉了,“颜安然的画本宫也是真喜欢,改日要叫他再画上一幅。嗯,往下,再往下——”她示意薛清给她揉揉肩颈。“对了,‘紫阳真人’那边这两天有什么动静?”
“并无异动,他一直在传授皇上吐纳之术,一步都没离开‘玄溟阙’。”
“这些世外高人哪,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偌大一个皇宫都不放在眼里,若他心生歹意,要取哀家性命,岂非易如反掌?”
“太后多虑了。‘雍翠关’向来不涉足朝堂之事,且以‘紫阳真人’的名望,如何会轻易蹚浑水?”
“但愿如此!”
……
龚至昊不知如何又来到了这里,但究竟是哪里他也说不上,只感觉四周皆是白茫茫的一片,什么也看不见。他踉跄地跑着,边跑边喊——“有人吗?有人吗?”可除了自己的回音外再无别的声响。不知又过了多久,迷雾开始转淡,精疲力竭的他看到前方出现了一个模糊的人影。“喂,等等我!”那人却不作答,也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只不紧不慢地飘忽于身前,无论怎样都撵不上。等那人最终立定,他才看清原是个女子的背影,身形瞧着眼熟,可一时半会又想不起是谁。正思量间,她却慢慢转过身来,脸上却还蒙了层面纱;龚至昊一个箭步冲上前想要揭掉那面纱,却引得天地震怒。一阵霹雳过后,大地裂开深深的口子,那女子“啊”的一声惊呼,便如月兑线的风筝一般跌入脚下的深渊。面纱在这一刻被吹落,他终于看清了她的眉眼以及眉梢眼角处的悲伤,还有那最后的微笑。“不要!”他心中大恸,也不管不顾地跳了下去,眼前顿时一黑,周身却像被烈火围住了似的整个焚烧起来。
“康儿!康儿!”
龚至昊悠悠醒转时听见有谁在唤他的乳名,他有片刻恍惚,过了会才发现自己竟倒在师傅怀中,浑身虚月兑、大汗淋漓,活像刚从水里捞上来的行将溺毙之人。
“师傅,徒儿这是怎么了?”
“‘玄溟心法’第九段颇为凶险,练习者须意念高度集中。你方才神思涣散,原本要泻至底轮的心脉邪火上侵至头面,若非我及时发功替你引导,难保没有性命之虞。”“紫阳真人”边说边扶他坐起,语气相当严肃。“你从前皆能定气凝神,今日缘何这般?只要顺利修完这最后一段,你体内余毒便可尽去,切莫功亏一篑呀!”
龚至昊这才想起走火入魔时的一幕,心中既惊且骇。那不是梦里频频出现的场景吗?不总是在午夜梦回时令他惊出一身冷汗、徒生几许怅惘吗?怎么这会又跳出来了?从有记忆开始,他就老做同样的梦:梦中的他永远也跑不出那片浓雾,还有那谜一样的女子,总在触手可及之时坠落下去。奇怪的是,此前他从未看清面纱下的那张脸,今日却看了个分明,不正是“倚凤亭”前搅得他心神不宁的眉眼吗!自己这是怎么了?从御花园一路过来,他满脑子都是那张脸、那双眼,说不上有多特别,却总觉得熟稔,难不成真是梦里的容颜?可那人不是个男儿吗?一时间千头万绪,反倒让人没了头绪。
“徒儿再不敢掉以轻心了。”他恭敬地跪在蒲团上。
“紫阳真人”拢了拢胡须,站起身来。“如今既已将最后一段口诀传授于你,老朽日后也无需造访此地了;平日里务必勤加练习,再佐以汤药,这样不出一年光景便可痊愈。”他仰头叹道,“我也可以跟故人有所交代了。”言毕便欲离去。
龚至昊一跃而起,情急之下也顾不得什么礼数了,一把拽住“紫阳真人”的衣袖。“师傅,徒儿日后可还有幸接受师傅的点化?”
“你我师徒名分自你出关那一刻起已不复存在,这你是知道的。这些年来之所以还有交道,皆因你身上余毒未清,我不能有负故人所托;如今我能做的都已做了,剩下的你且好自为之!”
“那徒儿可否定期去拜见师傅?”
“你我本就殊途异路,何苦牵强?”“紫阳真人”本欲拂开龚至昊的手,却见他竟像个孩子似的,殷殷目光中满是依恋、甚至还带了几分委屈,不觉又想起他幼时的模样,终究不忍。“离合总关情,然聚散终有数;‘缘’之一字,莫可强求!我最后再送你一句话——动静相生,行止有度,乐天知命,安心适意;今日言尽于此,勿再作小儿女状。”
“徒儿谨记师傅教诲。师恩浩荡,徒儿无以回报,只望师傅您老人家保重身体…”
未待龚至昊把话说完,“紫阳真人”已飘然而去,徒留一个长跪不起的身影和潸然两行清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