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士淳自然没有死。就在他等着被扑倒的最后一刻,耳边“嗖”地一声,身后几乎同时响起“嗷嗷”的嗥叫。他永远忘不了睁眼后看到的场景:自己还在马上奔走,原本近在咫尺的那头畜生却在数米开外的草丛里翻滚着,哀嚎着,几圈过后终于不再动弹;尾随其后的几条狼也停了下来,隔着些距离围成半圆形,冲它一阵悲鸣,蓦地齐刷刷地转身,往来时的方向奔去。
变化来得太快,颜士淳甚至都没意识到已经捡回了一条命,只觉得眼前晃动着一团热烈的红,从对向飞驰而来,又与他擦身而过。等他终于清醒了,“吁”的一声拽紧缰绳,掉转身来,才发现刚才经过的一人一马已立在狼的尸体边。马上的人儿矫捷地俯身,从狼头拔下一支箭,往背上的箭囊里一塞,满不在乎地拍拍手,慢悠悠朝他晃荡过来。马是枣红色的马,人也是一身艳丽的红——上衣、马裤、靴子、飞扬的大氅、甚至是箭尾的羽毛。太阳虽已隐没,却留下了绚烂的霓裳,从遥远的天际线一路满满登登地铺展至眼前;就这样,红衣红马,披着漫天红霞,她有如神祇一般驾临他的世界。
“你还好吧,受伤了吗?”对方半天没有作答,只呆呆盯着她,她“扑哧”一声乐了。“难不成吓傻了?放心吧,狼都叫被本姑娘撵跑了!还不快谢我!”
颜士淳这才反应过来,想下马道谢,谁想两条腿竟跟木了似的不听使唤,身子也摇摆起来,要不是她及时策马上前扶住他,他怕早已一头栽了下去。
“给!”她从马鞍下模出一袋酒递过来,“快喝几口!”
颜士淳从没有这样豪饮过,从前他都是浅斟小酌,这会竟仰着脖子咕嘟咕嘟连灌了半袋,犹嫌不过瘾,又把剩下的往脸上头上一顿猛浇。草原上的烈酒很快在他体内燃起一把火,心又在跳了,血又在流了。“啊哈哈哈——”他长啸出声,也不知道自己是哭还是笑,只觉着没有比活过来的感觉更好的了。
“小生颜士淳,多谢姑娘救命之恩!方才放肆了,望姑娘海涵。敢问姑娘高姓大名,家住何方,士淳必择日登门拜谢。”他下了马,将自己简单拾掇了,冲她深深一揖。
“你这人倒也有趣!刚才喝酒时还挺像回事,这会又变得酸溜溜的。你是南人吧?住哪里?我送你回去。”
“就在前面。”此处距营地已不远,都可以瞧见在外围巡逻的士兵了。
“你是随皇上来洪城的?”
“是!”
“那你快回吧,我不送了,别再一个人瞎逛了,这里常有狼出没。”说完她往马肚子上一踢,就要离去。
“姑娘,”颜士淳急忙喊住她,“可否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住在哪里?”
那红衣少女也不答话,只回眸粲然一笑,依旧绝尘而去。颜士淳觉着三魂七魄都叫那一笑给攫走了,留下的不过是具虚空的躯壳,如何回的营地他都无知无觉,满脑子全是她。尽管又惊又累,倒在床上他还是久久不能合眼,好容易昏昏睡去,也是一宿不安生,梦里一会是狼,一会是她,间或还夹杂着深重的叹息。第二天,他醒来后的头件事就是求老天爷让他再看她一眼;他暗暗发誓,若能再度相见,一定会牢牢抓住她,决不让她再从自己生命中消失。
上苍定是听到了他的祷告,很快便遂了他的心愿。当颜士淳见到那次战役的最大功臣、右将军钟撼平的掌上明珠时,他激动得眼梢眉角都在颤,心底漾开一圈又一圈的笑意。钟真!多美的名字啊!钟真显然也认出了他,冲他抿嘴一乐。不过,这失而复得的喜悦并未持续多久,颜士淳很快意识到他和钟真也就仅此而已了,因为两人中间隔着一个无可逾越的高度——龚文奕。撇去身份不说,龚文奕也称得上相貌堂堂,文武风流,而自己不过是他跟前的一个小画师。颜士淳甚至开始痛恨自己的手,只能舞文弄墨,却奈何不了刀枪,否则他至少能跟御林军一样,陪皇上和钟真在校场里骑射,而不是隔着老远在看台上抓狂。他的视线一直叫她牵着跑,她的轻颦浅笑、佯嗔薄怒都被他一一收入眼底,可她眼里全是另一个他,一个让他不战自败、溃不成军的对手。颜士淳心头充斥着灼热的不平与愤妒,笔下也是一片伤心画不成。
那几天,龚文奕无论去哪都要带上钟真,几乎所有人都认为钟将军的女儿飞进皇宫、常伴君侧不过是迟早的事,即便这次不随驾回朝,待圣驾回銮后,册封的诏书也将不日送抵洪城。颜士淳已经心灰意冷了,早知如此,相见争如不见!原本还能在心头保留一份美好的念想,如今却叫人生生剜去,那份痛楚,惟有借酒精方能暂时麻痹。所以,在最后的欢送晚宴上,他也不看钟真了,只一杯接一杯地狂饮,直喝得眼中水雾迷离,连他自己都弄不清究竟是眼中泪化作了杯中酒,还是酒入愁肠、化成点点相思泪。几轮推杯换盏后,钟撼平起身为晋升上将军一职感念天恩浩荡,又再三强调自己的惶恐和忠诚,末了却忽然郑重其事地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