呐喊 第5节:第5章 呐喊 (5)

作者 : 鲁迅

单四嫂子早睡着了,老拱们也走了,咸亨也关上门了这时的鲁镇,便完全落在寂静里只有那暗夜为想变成明天,却仍在这寂静里奔波;另有几条狗,也躲在暗地里呜呜的叫

一九二○年六月

注释:

(1)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一九年十月北京《新潮》月刊第006章(2)这里却一点没有记载!”

我的一位前辈先生N,正走到我的寓里谈闲天,一听这话,便很不高兴的对我说:

“他们对!他们不记得,你怎样他;你记得,又怎样呢?”

这位N先生脾气有点乖张,时常生些无谓的气,说些不通世故的话当这时候,我大抵任他自言自语,不赞一辞;他独自发完议论,也就算了

他说:

“我最佩服北京双十节的情形早晨,警察到门,吩咐道‘挂旗!’‘是,挂旗!’各家大半懒洋洋的踱出一个国民,撅起一块斑驳陆离的洋布(3)这样一直到夜,收了旗关门;几家偶然忘却的,便挂到第006章前后的事,便都上我的心头,使我坐立不稳了

“多少故人的脸,都浮在我眼前几个少年辛苦奔走了十多年,暗地里一颗弹丸要了他的性命;几个少年一击不中,在监牢里身受一个多月的苦刑;几个少年怀着远志,忽然踪影全无,连尸首也不知那里去了

“他们都在社会的冷笑恶骂迫害倾陷里过了一生;现在他们的坟墓也早在忘却里渐渐平塌下去了

“我不堪纪念这些事

“我们还是记起一点得意的事谈谈罢”

N忽然现出笑容,伸手在自己头上一模,高声说:

“我最得意的是自从第006章以后,我在路上走,不再被人笑骂了

“老兄,你可知道头发是我们中国人的宝贝和冤家,古今多少人在这上头吃些毫无价值的苦呵!

“我们的很古的古人,对于头发似乎也还看轻据刑法看,最要紧的自然是脑袋,所以大辟是上刑;次要便是生殖器了,所以宫刑和幽闭也是一件吓人的罚;至于髡,那是微乎其微了(4),然而推想起,正不知道曾有多少人们因为光着头皮便被社会践踏了一生世

“我们讲革命的时候,大谈什么扬州三日,嘉定屠城,其实也不过一种手段;老实说:那时中国人的反抗,何尝因为亡国,只是因为拖辫子

“顽民杀尽了,遗老都寿终了,辫子早留定了,洪杨(5)又闹起了我的祖母曾对我说,那时做姓才难哩,全留着头发的被官兵杀,还是辫子的便被长毛杀!

“我不知道有多少中国人只因为这不痛不痒的头发而吃苦,受难,灭亡”

N两眼望着屋梁,似乎想些事,仍然说:

“谁知道头发的苦轮到我了

“我出去留学,便剪掉了辫子,这并没有别的奥妙,只为他不太便当罢了不料有几位辫子盘在头顶上的同学们便很厌恶我;监督也大怒,说要停了我的官费,送回中国去

“不几天,这位监督却自己被人剪去辫子逃走了去剪的人们里面,一个便是做《革命军》的邹容,这人也因此不能再留学,回到上海,后死在西牢里你也早忘却了罢?

“过了几年,我的家景大不如前了,非谋点事做便要受饿,只得也回到中国我一到上海,便买定一条假辫子,那时是二元的市价,带着回家我的母亲倒也不说什么,然而旁人一见面,便都首先研究这辫子,待到知道是假,就一声冷笑,将我拟为杀头的罪名;有一位家,还预备去告官,但后因为恐怕革命党的造反或者要成功,这才中止了

“我想,假的不如真的直截爽快,我便性废了假辫子,穿着西装在街上走

“一路走去,一路便是笑骂的声音,有的还跟在后面骂:‘这冒失鬼!’‘假洋鬼子!’

“我于是不穿洋服了,改了大衫,他们骂得更利害

“在这日暮途穷的时候,我的手里才添出一支手杖,拚命的打了几回,他们渐渐的不骂了只是走到没有打过的生地方还是骂

“这件事很使我悲哀,至今还时时记得哩我在留学的时候,曾经看见日报上登载一个游历南洋和中国的多博士的事;这位博士是不懂中国和马语的,人问他,你不懂话,怎么走路呢?他拿起手杖说,这便是他们的话,他们都懂!我因此气愤了好几天,谁知道我竟不知不觉的自己也做了,而且那些人都懂了……

“宣统初年,我在地的中学校做监学(6),同事是避之惟恐不远,官僚是防之惟恐不严,我终日如坐在冰窖子里,如站在刑场旁边,其实并非别的,只因为缺少了一条辫子!

“有一日,几个学生忽然走到我的房里,说,‘先生,我们要剪辫子了’我说,‘不行!’‘有辫子好呢,没有辫子好呢?’‘没有辫子好……’‘你怎么说不行呢?’‘犯不上,你们还是不剪上算,等一等罢’他们不说什么,撅着嘴唇走出房去,然而终于剪掉了

“呵!不得了了,人言啧啧了;我却只装作不知道,一任他们光着头皮,和许多辫子一齐上讲堂

“然而这剪辫病传染了;第三天,师范学堂的学生忽然也剪下了六条辫子,晚上便开除了六个学生这六个人,留校不能,回家不得,一直挨到第006章之后又一个多月,才消去了犯罪的火烙印”

“我呢?也一样,只是元年冬天到北京,还被人骂过几次,后骂我的人也被警察剪去了辫子,我就不再被人辱骂了;但我没有到乡间去”

N显出非常得意模样,忽而又沉下脸:

“现在你们这些理想家,又在那里嚷什么女子剪发了,又要造出许多毫无所得而痛苦的人!

“现在不是已经有剪掉头发的女人,因此考不进学校去,或者被学校除了名么?

“改革么,武器在那里?工读么,工厂在那里?

“仍然留起,嫁给人家做媳妇去:忘却了一切还是幸福,倘使伊记着些平等自由的话,便要苦痛一生世!

“我要借了阿尔志跋绥夫(7)的话问你们:你们将黄金时代的出现豫约给这些人们的子孙了,但有什么给这些人们自己呢?

“阿,造物的皮鞭没有到中国的脊梁上时,中国便永远是这一样的中国,决不肯自己改变一支毫毛!

“你们的嘴里既然并无毒牙,何以偏要在额上帖起‘蝮蛇’两个大字,引乞丐打杀?……”

N愈说愈离奇了,但一见到我不很愿听的神情,便立刻闭了口,站起取帽子

我说,“回去么?”

他答道,“是的,天要下雨了”

我默默的送他到门口

他戴上帽子说:

“再见!请你恕我打搅,好在明天便不是双十节,我们统可以忘却了”

一九二○年十月

注释:

(1)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年十月十日上海《时事新报学灯》

(2)双十节:民国时候的国庆纪念日

(3)斑驳陆离的洋布:指辛亥革命后至一九二七年这一时期中国的国旗,也叫五色旗

(4)我国古代刑法分为五等,“去发”的髡刑不在五刑之内,但也是一种刑罚

(5)洪杨:指洪秀全,杨秀清

(6)监学:清末学校中负责管理学生的职员,一般也兼任教学工作

(7)阿尔志跋绥夫(18781927):俄国小说家风波(1)

临河的土场上,太阳渐渐的收了他通黄的光线了场边靠河的乌桕树叶,干巴巴的才喘过气,几个花脚蚊子在下面哼着飞舞面河的农家的烟突里,逐渐减少了炊烟,女人孩子们都在自己门口的土场上泼些水,放下小桌子和矮凳;人知道,这已经是晚饭的时候了

老人男人坐在矮凳上,摇着大芭蕉扇闲谈,孩子飞也似的跑,或者蹲在乌桕树下赌玩石子女人端出乌黑的蒸干菜和松花黄的米饭,热蓬蓬冒烟河里驶过文人的酒船,文豪见了,大发诗兴,说,“无思无虑,这真是田家乐呵!”

但文豪的话有些不合事实,就因为他们没有听到九斤老太的话这时候,九斤老太正在大怒,拿破芭蕉扇敲着凳脚说:

“我活到七十九岁了,活够了,不愿意眼见这些败家相,还是死的好立刻就要吃饭了,还吃炒豆子,吃穷了一家子!”

伊的曾孙女儿六斤捏着一把豆,正从对面跑,见这情形,便直奔河边,藏在乌桕树后,伸出双丫角的小头,大声说,“这老不死的!”

九斤老太虽然高寿,耳朵却还不很聋,但也没有听到孩子的话,仍旧自己说,“这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这村庄的习惯有点特别,女人生下孩子,多喜欢用秤称了轻重,便用斤数当作小名九斤老太自从庆祝了五十大寿以后,便渐渐的变了不平家,常说伊年青的时候,天气没有现在这般热,豆子也没有现在这般硬;总之现在的时世是不对了何况六斤比伊的曾祖,少了三斤,比伊父亲七斤,又少了一斤,这真是一条颠扑不破的实例所以伊又用劲说,“这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伊的儿媳七斤嫂子正捧着饭篮走到桌边,便将饭篮在桌上一摔,愤愤的说,“你老人家又这么说了六斤生下的时候,不是六斤五两么?你家的秤又是私秤,加重称,十八两秤;用了准十六,我们的六斤该有七斤多哩我想便是太公和公公,也不见得正是九斤八斤十足,用的秤也许是十四两……”

“一代不如一代!”

七斤嫂还没有答话,忽然看见七斤从小巷口转出,便移了方向,对他嚷道,“你这死尸怎么这时候才回,死到那里去了!不管人家等着你开饭!”

七斤虽然住在农村,却早有些飞黄腾达的意思从他的祖父到他,三代不捏锄头柄了;他也照例的帮人撑着航船,每日一回,早晨从鲁镇进城,傍晚又回到鲁镇,因此很知道些时事:例如什么地方,雷公劈死了蜈蚣精;什么地方,闺女生了一个夜叉之类他在村人里面,的确已经是一名出场人物了但夏天吃饭不点灯,却还守着农家习惯,所以回家太迟,是该骂的

七斤一手捏着象牙嘴白铜斗六尺多长的湘妃竹烟管,低着头,慢慢地走,坐在矮凳上六斤也趁势溜出,坐在他身边,叫他爹爹七斤没有应

“一代不如一代!”九斤老太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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