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什么‘血手龙僧’,好恶心的名号!”
这个称号又让他回想起逃亡时的经历,谎言与血腥交织,无论身体还是心灵都时刻如拉满的弓弦,随时有崩断的可能。他不愿意回忆起来,他也不是个软弱的人,可依然时常在梦中惊醒,梦中到处是流着血的狰狞的脸。他难道就喜欢杀戮和血腥吗?只是有时候全不由人,他能选择的只有杀或被杀。
哼,眼前这个女真王子才是真正了不起的角色吧?他说要去摘了寂鸿的脑袋时,赵令只当是个玩笑,谁想到他竟然真的杀了那个秃驴!而且还发了疯病,他那把剑邪里邪气,一看就知是妨主之物,里面锁住的冤魂只怕成千上万,终有一天会反害了主人。
好在他这疯病来得快去得也快,两人早早出了余杭地界,免有后患。赵令很是怕被那个骑狮子的紧那罗追来,他隐约听说过八部天龙的名头,似乎个个都是高手,他虽然自负,却也没有信心可以胜了那个紧那罗氏。
赵令甩掉脑子里的念头,对屋中唯一一个听众说道:“我已经是开诚布公,把所有能动用的筹码都摆上了台面。可是完颜兄的表现却让人心寒。”
完颜真变色道:“师兄此话是何意?”
赵令反问道:“什么意思?你难道真以为凭咱们两个人就能杀了皇宫里那个狗儿子?哼,老子虽然想杀他都想疯了,也还没蠢到先赔一条命进去!”
完颜真耐着性子说道:“师兄有些危言耸听吧?到时只要得到狗皇帝的确切位置,师兄使人将我二人偷偷送进去,凭着咱俩的手段,如何不能那皇城闹个天翻地覆?想来那个天子终究不过一介凡躯,反掌可杀。待得做成了这一件大事,宫中势必乱成一团,那时你我兄弟一意退走,谁人能拦得住?”
“终究是个蛮夷,好没见识!”大和尚鼻孔里喷出两道冷气,状极不屑,“你当要刺杀的是谁?当真这么容易,天下姓赵的都要死绝了!先帝爷在位的时候,因为与姬正阳互为兄弟,身边极多五岳高手护卫。这个小皇帝僭位以来,知道自己得罪的人多,也没少下功夫。我今日就教你一个乖,给你讲讲他身边的人物。
“这小儿当了皇帝,姬正阳不怎么卖面子给他,把五岳门下的一众高手都撤出了大内。他虽然贵为皇帝,却也奈何不了姬正阳,别说翻脸,还要陪着小心拉拢。他自小就怕死,想方设法搜罗高人,倚为护卫。别人不说,单说他费尽心机,竟是让他找出了几位当年拱卫皇室的二十四卫!”
他见完颜真一脸茫然,更是不屑,说道:“这二十四卫可是我赵家的大功臣!当年太祖皇帝打天下,天下翘首,万民归心,四方贤德之人咸来归附。便是素来如闲云野鹤的修仙之人,亦多有投入太祖帐下为其驱策的。这其中有二十四个前辈,功力有高下,忠心耿耿却是一般,成了太祖爷的贴身护卫,随太祖爷南征北战、底定天下,立下无数汗马功劳。
这二十四人脾性各有不同,太祖爷就按着司空图所著的‘二十四诗品’分赠这二十四人,众人也舍弃原名不用,皆以诗品中的名号相称。其后二十四卫中人或有战死者,或有老病者,后继入了二十四卫的,也是继承前辈的名号。而且既入皇家门下,自然与从前的江湖岁月一刀两断,是不以官威压民、使亲族为非作歹的意思。因此,草野间才大多不知其威名。”
唐代司空图作“二十四诗品”,谓诗之格调可分为雄浑、冲淡、纤浓、沉着、高古、典雅、洗练、劲健、绮丽、自然、含蓄、豪放、精神、缜密、疏野、清奇、委曲、实境、悲慨、形容、超诣、飘逸、旷达、流动二十四品,太祖皇帝雅好,竟以之为人的名号,却也别有一番味道。
“这二十四卫本为我赵家天子世代长城,太祖、太宗皇帝也是以友视之,从不敢等同寻常臣下。可惜到了先帝爷时,圣恩全在泰山姬正阳一人身上,二十四卫既不忿冷遇,又自知斗不过姬正阳,大多都重归草野,不复在大内当值了。那小贼登位几年来,不知使了什么手段,竟重召回许多二十四卫中人,虽然大多已非当年太祖麾下之人,却也是一时之选。有他们这些人坐镇,大内堪比铜墙铁壁啊!”
完颜真听得手心见汗,实不料大内之中还有这等玄虚。继而又庆幸遇见了赵令,不然自己稀里糊涂一头撞进去,后果不堪设想。
他竟然不知道二十四卫的存在!可是那个人却一定是知道的,而他并没有告诉自己。看来那个人虽然与己为友,也未必事事以诚相待啊。
赵令见完颜脸色灰败,有意再安抚他一下,又说道:“兄弟也不必气沮,你不是说手下人曾经伏击过那厮,还曾斩掉他一员大将吗?”
完颜心中暗叫侥幸,那次刺杀他自以为情报详实,准备充分,又有人倚为后盾,却仍连遇波折。在无名荒村的伏击,如果不是有一名黄泉士坐镇,真未必能杀了那蓝衣人。可惜后来还是功归一篑,坏在一个无名小卒手里。
他当下形容了那蓝衣人的相貌及行功手法,赵令吃惊道:“竟是这人!他是二十四卫中的‘流动’,是当年追随太祖仅存下来的几个老东西之一。在太祖麾下时,就已是有数的几个高手,过百年而不死,又不知是如何可怖了。据说他以内侍的身份,多年隐居在西京,想不到竟已折在兄弟手里。少了这人,无疑等于断那小儿一臂!”
完颜连称侥幸,赵令懒得客套,单刀直入道:“我如今早不是世子身份,在京城能用到的人实在太少,能悄悄混进宫里已是勉强,断无法再找到高手跟着我去冒险。兄弟你给句痛快话:若是能邀来帮手,咱们便干上这一票,若是不能,那便大路朝天,各走半边吧。”
完颜知道现在不是爱惜羽翼的时候,这和尚虽然找不到别的帮手,自己却已经是个绝佳的战力,‘血手龙僧’的字号一亮,便能让敌人先自三分胆寒。当下慨然道:“师兄若不弃,我手下有四人堪为一用,正是斩了那‘流动’的四人。”他说的自然是四个灰魄士,之所以没有考虑更厉害的黄泉士,是因为黄泉士相貌太过惊骇,不可能偷偷混入宫去。
赵令沉吟片刻,说道:“也好,如果真是这般好手,有四个人也尽够了。况且人数太多,我也无力带进去。”
“好,如此就说定了,我的人最迟后日便可到京师,望师兄早作安排。”
七月流火,暑热正在最难耐的时节,青石板路上蒸腾起袅娜的透明烟气,扭曲着视线。
冒襄从南薰门进汴京,从南门大街转到坊巷御街,向北直去可到宣德楼。御街极是宽阔,宽两百余步,两边是御廊,本朝天子仁厚,准许市人买卖其间,叫卖声不绝于耳,热闹非常。宣德楼是禁宫重地,四周都是紧要所在,如尚书省、景灵东宫、太常寺、左藏库等,拱卫在侧。将过州桥,远远的已能望见宏伟的宣德楼,冒襄却转向街东,这里一片民居,有许多百年字号的名店,如张家酒店、王楼山洞梅花包子、曹婆婆肉饼、李四分茶等,浓郁的香气留住了他的脚步。
曹婆婆肉饼铺面小,主要是做外带的生意,此时摊铺前仍排着长长的人队。冒襄走进张家酒楼,随意点了几样招牌小菜,店小二见这客人频频向曹婆婆肉饼方向顾盼,那肉饼是京城里出名的字号,虽然与他家酒楼紧邻,却并不抢了生意去,反而能招徕更多食客。店小二心思玲珑,自动请缨,为这客人去买来一张曹婆婆肉饼。
冒襄看看天色,太阳已过中天,终于能在饭口之前赶回城里。冒襄修成紫雷印下山后,剑法上接连得到萧素履和宁士奇的指导,得窥这两个当世剑术大家的不传之秘——这两个人的剑法一个是重意不重形,全然以势取胜,另一个则是达到了技巧的巅峰,可说是两种互补的剑路。他如今剑法之高,一招一式都含有绝大威力,那些二流三流的人物实在不能给他带来多大麻烦。这一上午他一人一剑,潇洒的送走六十七人出汴京,本来还有三四十人,见了如此可惊可怖的剑法,俱都不敢再言战。
少天师已经出关了吗?自己竟然毫无所知,也未收到过任何宗内传檄。是故意的低调行事?还是独独漏掉了自己?
对于这个少天师,他几乎没有什么印象,也怪不得他,那人闭关时,他才刚刚会走路。山上年青一代的人大多若此,这其中又分为两类态度决然不同的人,一类是对那少天师的闭关不以为然,对他何时出关也漠不关心,只当天师道没有这一号人物,代表人物就是胖子卢旭;另一类人却对少天师有种莫名其妙的信心,或许是出于对未知事物的敬畏,他们坚信少天师出关之后,必能带来天师道的中兴,“鸣天鼓盟”中大抵是这类人。
不过他能在第十八个年头出关,总是让一些人松了一口气吧?如此坚忍之人,不知这一次入京会有什么样的举动?他冲龄时便入死关,近二十年来山上事务都由折铁掌管,冒襄身为折铁的弟子,在宗门内的资望亦是年轻一辈中的第一人,他出关后故意忽略自己,也是想来个下马威吧?
如此也好,他心中本没有什么权势之心,那人既然已出关,他肩上的担子也轻了不少。他可不像他那师父,始终不能忘记心中的愧疚,当断不断,反害了自己。
一阵香风忽地扑面而来,扰乱了冒襄的心思,他还未及抬起头来,对面的座位上已坐上了一人,明媚的鹅黄色一如这夏日午后的阳光。
刚入座的女孩儿丝毫不动什么叫矜持,对着左右忙碌的店小二呼道:“小二哥,给我上一份和前面这官人一模一样的来。对啦,我也要一张曹婆婆肉饼。”
店小二几曾见过这等娇媚的美人?偷偷瞄了几眼,却不敢多看,这女孩儿虽然眼角含媚,漂亮的如同一树盛放的杏花,却也一眼看得出是个不好惹的主儿。那眼角眉梢的媚,也是给她看得起的男人看的。
冒襄皱着眉,看着忽然出现在他眼前的闵水荇‘妖女’。妖女丝毫不在乎周围人的注视,分别抓过冒襄身前的酒壶和一只空杯,为自己斟满,举起酒杯,道:“这一杯酒是恭贺恩公一战功成,天下咸知。这个下午,‘神授之剑’冒公子就要名满京师啦!”
冒襄丝毫不惊讶于她得到消息之快,却对另一件事更加疑惑:“怎么你能在街边小店用饭么?你不是应该在皇宫大内做更大的事业吗?”
“啊!这么说你已经知道那人的身份了?”闵妖女一惊之后,又忽然连连眨起眼睛,嘴角挂上了狡黠的笑容,双眼亮的象一只小狐狸,“小女子真是受宠若惊呢,恩公终于开始想了解人家的私生活了!”
冒襄轻哼了一声,举起自己的酒杯浅尝,把头别到一边,却不说话。
‘妖女’却仍兀自说道:“我从小时候就开始梦想,有一天我陷入险境,然后会有一个少年英雄像飞将军一样来拯救我。”此时她微仰着头,线条柔美的下巴拄在一只芊芊玉手上。阳光从窗棂漏进来,洒在她小半边脸上,浅浅的茸毛淡的仿佛透明,在女乃色的肌肤上微微翕动。她此时满脸天真烂漫的神情,和往日烟视媚行的形象大不相同。
“他会从天而降,轻易地斩开所有的困难,在危险面前他不会皱一下眉头,而且把我牢牢地保护在身后,不容受到一丝伤害。”她忽然把头转向冒襄,轻轻地说道:“然后那一天,你忽然降落在我的身前,骄傲的对我说:‘站到我身后!’”
冒襄缓缓放下酒杯,淡淡的说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闵水荇仿佛忽然回过神来,天真憧憬的表情像一张琉璃做成的假面,悄然破碎,一刹间又恢复了那妩媚妖娆的脸。她歪着头,媚极的眼眯成了两只月牙,笑道:“恩公听不懂就算了。妾身这次来,可不只为了吃饼,还想叫恩公去看一场好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