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叫声可以有多绝望?
完颜真的头高仰着,嘴裂开到了最大的程度,他的眼里是不是仍旧只见眼白,或者他只是情愿用这白眼去睨视青天?粗大的青筋和血管在脖颈上极力的凸着,一个人的全部的力与生命就在它们中间流淌,它们如此激张,如同一场灿烂的生的呈现。
他的胸口拢起如大鼓,也自沉闷的低低鸣响,那藏于其中的两片肺叶想必也极尽所能的鼓胀着吧?那啸声必是从足底而起,节节而升,每上冲一分便多汇聚一分的力,这般裹挟了全身的力量,冲出喉间,才能成此沛然之势。
洗练极不忿于自己的退缩,为之前一瞬间的惊措而自恨不已。手中宝剑初试啼音便得大鸣,他正是在自得自满的当口,心底所思是日后如何仗此利刃横行天下——到老来也能登顶极峰,与平日里不可触及的那几个笼罩天下多年的绝顶人物一较雄长——心里揣着这等抱负,却被一阵鬼嚎吓退,岂不是贻笑于人兼更自笑?
他心里越是自惭,对那作啸的人便越恨,这等事更是不能回思,稍一忆起自己刚刚是怎么飞身抢步疾走、更不敢回头一看的狼狈模样,一团怒火便陡然涌进五内,几乎要摧尽肝肠。他发出一声大喝,于那啸叫里却听得不十分分明,却也略略找回了一点面子,跟着便提剑而上,一剑起如惊鸿,直向完颜真头颅击去。
还在丈外远,便见这一剑的剑意已侵到完颜真眉间,他额上悬的几缕乱发皆一一寸断。
啸叫声却于此时兀然而止,完颜真忽低下头来直面来剑,那一双眼里竟仍全是眼白。洗练触到他那一对惨白白的瞳仁,心里就一跳,剑尖上都没止住一颤。
也不知道那是神智未清全系本能反应还是怎地,完颜真那神情端似愤懑于心,怀着泼天积怨,额上一道深沟似的竖纹也是异象,怕不是入魔的征兆吧——这是洗练一闪念间的想法,箭已出弦,已不容他多想。
也亏在他这一愣,剑势终是慢了几分。完颜真那一对白眼珠子,铁定是看不见东西的,可他必是别有所感,右手在自己胸口一按,再扬起来时,赫然已握住一只赤红长剑,却正是从身子里硬抽出来的。两只剑一红一黑,分明已剑脊相向。
赤剑显然不及墨剑锋锐,才一接触便崩开了一道裂口,它却也不同于普通刀剑的崩裂,像是冰块碰上了烙铁,被那凝聚的热力一点点蚀开破口。洗练心中大安,他这一柄凝锡铁之精与自己九十年心血的宝剑,终是不让于天下神兵的,那人的赤剑分明也是一件宝物,却终不如他这一柄。
他耳边忽听到一阵奇异的低响,就像是一群人挤在幽深不见底的洞穴里一齐嘶声喊叫,落入耳中却只剩丝丝的空洞声。
两剑交击愈频,低响声便愈促,原来就是那赤剑发出来的。
赤剑剑身上本已崩出了许多缺口,一**浓重的红色流光在剑身上涌动,前赴后继的涌向崩口处,崩口便因之而稍有弥合。那流光里似乎裹挟着什么有生命之物,一触及黑剑锐利的剑气便碎于无形,临消散之前则发出那阵阵低沉的丝丝鸣响。
然后,他听到了完颜真清醒后的第一声低喝:“抽刀!”
抽——刀——
洗练甚至听不出这是否是清醒时所发,因为短短两字里,却压着难遮难掩的狂意!
完颜真抢身一步,两人侧身而过时,反握的赤剑倒执着向前滑身,刀锋仿佛划过水面,在空气里留下一丝涟漪——赤剑俨然已变换形状,变作一柄单刃的长刀。
一抹凉意侵进胸月复之间,洗练甚至还没来得及感到痛意,耳边就响起了第二声低喝:“断流!”
断——
完颜忽原地旋身,赤刀仍反握于右手,右手握刀呈拳状,拳锋则抵在五指激张的左手里,这是决然无回的握刀姿势。他已旋至背向于彼,甚至闭上双眼,似怕锐利的刀芒恍惚双眼。
好个旋斩!
流——
洗练一向自诩锋锐练达,唯坚不破,见了这一线刀锋,也不得不承认,这世上的锋锐,终是要让于眼前此一人一刀!
两道锋芒一擦而过,洗练捂住胸口急退,完颜却握紧左拳,向肩后空处猛砸,轰碎了一道即将及身、一丈长的月牙形气刀。“鼠辈!”他左臂一展,做抓天之状,那一条手臂一瞬间竟散成雾状,如一条赤红色的怪蟒向大殿之上飞射而出,而于应该是在蟒头的地方,却隐隐仍能见得一只手爪的形状。
殿里某处传来一声闷哼,那怪蟒一出即回,又还原成手臂模样。手心里还抓着一片撕掉的衣襟,上面沾了几点血迹。完颜冷哼一声,扔掉那片衣襟,不顾右腰上的伤口血如泉涌,提起剑又向洗练杀去。
大和尚赵令忽然说话:“你倒真沉得住气,梁上诸君子若再作壁上观,局面可就当真要一发不可收拾了。”
皇帝一时沉吟不决,他虽看不懂战局变化,可劲健卫被杀、洗练卫和那个不知藏在哪里的飘逸卫都吃了亏,情势急转而下还是看得出的。他原本以为抓几个入宫行刺的蛮夷,又有赵令做内应,出动包括洗练在内的四大卫卿已是万无一失,谁想竟成此惨烈之局。
至于梁上那另伏下的几人,他们所代表的势力,是他预备以后要用的,却不想在今日就用。他虽是帝王,于这世事里却终不能予取予求,御下之道也有诸般技巧——那一拨人马他是预备要先抑其骄横,申之以帝王家规矩的,他日大用时才可趁手——可如今算盘却难打响。
“六哥若肯出手,为家族分忧,朕又何必假求外人。”赵济只知道他们伏在暗处,具体在哪也不清楚,便对着前方遥遥说道:“诸位真人技艺,朕已久慕,便请为朕演之。”
四处轻重不一、远近各异的应了几声“遵命。”就见着六道人影疏忽而现,有人直接切入战团,有人仍旧隐在暗处,却放出法宝之物助战,一时间满殿流光溢彩,反映得这殿内比此时外间夕阳斜挂更加明亮一些,正好应了“凝晖殿”的殿名。
赵令哂道:“原来是道门三宗里的人物,难怪这般隐忍,原是惯于背后下刀的主儿。”
此时场中形势又变,这新来的六个道士虽然远逊于洗练之凌厉,但其身手亦称一时之选,围住了完颜搏杀,当真是剑光与血光一色,残影与罡气齐飞。洗练此时也不再说什么独战之语,两道刀气浸入胸口中,叫他每欲提气,便觉胀懑之极。他是真真被那“抽刀断流”之刃,慑得有几分胆寒了。
完颜陷在垓心,纵狂悍如他,也是守多攻少,身上不时添上新伤。青狼还留有一丝人的残慧,见主人危殆,想要驰援,却被缜密卫一套绵绵无尽的“未语剑网”牢牢缠住,咆哮连连也冲不出去,焦躁之下反而多添伤口。三先生则侧伏在地,不知生死。
完颜忽然大吼一声,身上血色光芒连爆,发了狠一般只是进击,众人不愿直撸其缨,防他困兽犹能反噬,各个退开去。完颜整个如血人一般,那一身惨红,怕不是已鲜血流尽?他得了片刻喘息,拄剑立定,双眼已几被流血糊住,见了赵令为他吼声所激向前跨了半步,惨然道:“师兄终于也要下场,与小弟一搏吗?”
赵令废然叹道:“我为形势所左,诱你入瓮兼又背后使刀,心中已是不安,断不会再出手。今日你若能逃出生天,它日沙场再见,我必让你一回,死亦无怨。”
“还说什么逃出生天……”完颜桀桀低笑,如老鸦聒鸣,使人听来既觉冷森渗人,又觉英雄气短。
赵济却忽说道:“朕身边可是暗伏了内奸,曾把朕的行藏透露给你?你若把这内奸谁人告诉于朕,或可留你一命。”
完颜斜眼望了中原皇帝一眼,冷笑道:“别说我原本不知,就是我知道,又岂肯轻易告诉你?有那么个人伏在你身侧,叫你整天疑神疑鬼,如鲠在喉,不得痛快,岂不好玩?拿我这一条将死之命来换,是我大亏,除非——拿你的生魂来换!”
赵济眼角一跳,又强自忍住怒气,微闭双眼道:“死到临头,犹冥顽至此。”
完颜仰天大笑,挥起血色长刀,刀锋直向天际,听得他大喝道:“完颜真大好头颅在此,谁敢来取!?”
洗练最是傲性,闻言喝道:“老夫来取!”便向完颜跃来。另几个道人也要跟进,其中却有一人身手拦住,低声道:“没看见他手中那昆吾之刀吗?何况他那一柄更非普通的昆吾刀,我等又不似洗练先生,有神剑傍身。老先生神勇,足可抵他垂死一击,我等先让过一阵,再图之不迟。”
所谓昆吾刀,《山海经?中山经》有云:“昆吾之山,其山多赤铜。”郭璞注曰:“其山多名铜,色赤如火,以之作刃,切玉如割泥也。”他眼力不差,完颜那柄血刃正是以昆吾铜为原料。
刀来剑往,完颜果然皆是两伤招数,洗练被拼出火气,竟也对攻起来。两人招式均称极烈,这般全然不顾性命的攻杀,兔起鹘落之际,便均又各添几道重伤。
那说话的道人见完颜刀下已现虚浮,适才几下刀法几乎无以为继,便低喝一声:“杀!”数人应声抢出,如飞鹰搏兔,观其架势,断不容完颜再有挣扎。
“砰砰”数声大响忽起,赵济也看不懂场下形势,只见得战局之中风云再起,数条人影纠缠成一团,他犹不忿于未能挖出内奸的秘密,问道:“那贼人可是伏诛了?”
赵令双眼须臾不离场中,漫不经心的应着:“唔,是差不多了……他终是跑不月兑的……哦,什么人?休走!”他却忽然大声喝叫起来,话音未落,人已经闪电一般抢出去。
赵济却未看清,短短一瞬之间,场中又起变化!
完颜已成强弩之末,被那几个道人连使重手轰在身上,正在闭目待死之际,耳边却响起一阵风声,继而传来几下惊愕怒叫之声。却不知何时一道深紫色的人影抢进战团之中,那人影极快,且颜色极尽秾丽,几个道人不查,被那深紫一近身来,须臾间竟被一一击倒在地。洗练大喝一声挺剑直斩,赵令也于此时当头压下,右掌之中龙头又现。
那人影不知怎么一闪,竟让过了洗练长剑,倏忽间挺出一掌,与赵令右掌狠狠对上。赵令惊呼一声,身形暴退而回,于空中便吐出一口血,掌底仓促聚起的龙气也被打散。洗练一剑又道,来人又是一让,竟让进他怀里,洗练几乎看不清他的动作,手中忽地一轻,那天下罕有其锐的黑剑竟忽易手!
洗练心中乍起迷茫——怎么自己百多年修为,在这人手中竟似不足一哂?或是我伤重之下,便被人如此戏辱——他依稀听得来人道:“果然绝世好剑,顾世无铸,可惜仍未得最后淬炼,却要用铸剑人之血祭之。”然后眼中便有一道剑光闪过,右臂大痛欲狂!
“啊————”洗练嘶声大叫,捂着右肩伤处踉跄几步,血却依旧从指缝之间喷涌而出,一条右臂已齐根而断!
来人抄起完颜,扔在青狼背上——缜密卫见事不妙,已抛下青狼,跃回赵济身边护卫——他又顺手抄起地上的三先生,与青狼双双抢出殿外。
完颜几乎没剩下几口气,却仍挣扎道:“碎玉兄,且为我取了那皇帝的魂魄,我师父四条真龙之魂已得其三,如今只差这一个便可得解月兑。”
来人却不停留,道:“那大和尚甚是了得,此事急切间图之不得,被困在殿里可不是说笑。你且安心养好伤势,日后未必没有卷土重来之时。”
完颜废然一叹,他知这人既然借口搪塞,那是怎么样也逼迫不得的了。他心神一松,再挣扎不住,一头昏倒在狼背上。
赵济眼见着到嘴的肉忽就这么丢了,不禁大怒,大喝道:“追!给朕追回来!”
缜密卫道:“官家的安危要紧,何况……”
赵济劈头赏他一记飞袖,袖口几乎都甩到了他脸上,他咆哮道:“朕要你们何用?这大内之中直如闹市,叫人来去自如!”
缜密卫垂手立在一边,不敢答话,赵令忽道:“这人的修为委实可惊可叹,我看他年纪也不甚大,却似乎已臻至绝顶高手之境。他如今又得了洗练的宝剑,更是如虎添翼,若执意追上去,只怕徒增损伤。”
赵济此时怒气稍减,知道他说得不错,吐出一口恶气,才问道:“六哥久在野间,阅历丰富,可认得那人是谁?”
赵令想了片刻,道:“尽思我平生所闻所知的人物,却没有一人能和这人对上。”
赵济狠狠道:“刚才一瞥之间,朕看到他戴了一枚紫色抹额玉,面目也不似中原人士。哼,朕要召集画工,画出他的形貌,分发到五湖四海,叫他无所匿行!”
赵令心头微微发苦,竟是隐隐为那人起了些担心之意——这通缉天下,不正是他当年遭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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