割锦记 一、绝地亦可歌

作者 : 奥雷连诺

“哗啦——”

河面上一阵水声,几乎浑身**的陆子杞从河水中探出半个身体。他的长发被甩到空中,森林里难得一见的阳光洒落,被漫天的水珠折射成七彩的虹光。

水珠从他初见棱角的胸膛,和平坦的小月复上划过,漆黑的长发末端又落入水中,带起漪涟。阳光同样撒在他的身上,玉色的肌肤仿佛微微闪光,如同大理石抛光的断面。他的胸口和后背各有几处旧伤疤,甚至算不上很旧,有的仍是触目的暗红色。他的手臂或许还稍显羸弱,他的肩膀或许还不够宽阔,然而肩胛和锁骨倔强的从肌肤里耸出形状,耸出了一个男人的轮廓,这个身体已足够有所担当。

他忽然发出一声惊叫,一匹紫色皮毛的骏马从他身下的水中一跃而起,硕大的马头把他高高顶到了天上。马儿在水下憋得久了,一出水面就嘶声叫起来,一边又甩着颈鬃。它的鬃毛是紫黑色,浓密的如同一张光滑的大毯,水珠不能在上面作丝毫停留,纷纷滚落。它只不过出水片刻,皮毛上就已几乎看不见湿迹。

“别闹,超光!”子杞犹在空中,那马儿却不想让他就下来,不时的窜起身,用马头托着子杞腰身往上顶。子杞和它玩闹惯了,见它又不听话,便大笑着张开四肢,或是用掌、或是伸脚在马头上借力,人则如一只大陀螺,在空中旋转不休。

“洗个澡,也没个消停!”河边的密林里忽地传出一阵黄莺出谷般的娇嗔声。

子杞吐了一下舌头,连忙双手抱住马颈,翻身骑到了超光背上。他全身上下只在腰间缠了一块白布,在空中接连翻舞还时不时的扬起来,几乎泄露“裙底风光”。他这些日子虽然洒月兑不少,却还没月兑略行迹到下流的地步。

一身草叶的燕玉簟从密林中穿出来,走到河边。她的气色看起来比昏睡时好多了,雪白的颊肤下透着两团晕红,眼睛则微微闪着光,如同身前波光粼粼的河水。她似乎丰韵了一些,不似子杞带着她千里跋涉时的瘦骨嶙峋,一头长发被编成了一条粗大的辫子,一直垂到腰间,为她增添了一些活泼的味道。

“哼!好威风啊,在河里也骑着马。”她的举止里还残留着一点颐指气使的感觉,可子杞愿意认为那只是女孩子的任性。接着,一身红衣的岚徽跟在她身后走出密林,她的脸色依然苍白如纸,透着凄迷的美艳,尤其是那眉间若有若无的愁结。她的衣色太过艳丽,如同森林中燃起的一团火焰,几乎让人无法直视。纯黑的发、赤红的衣和素白的脸与足,她就像是这片古林中游荡的精灵。

“我以为你们还有一会儿呢,今天比平时都快,不会是我吵到你们了吧?”子杞仍然骑在马背上,如果不是他几乎与**,看姿势真是一个很好的骑士。

岚徽淡淡的说:“玉簟的魂魄越来越稳固了,我现在可以轻易地为她加持。当我运起‘塑魂诀’时,根本听不见任何声音,我们两个都是。”她虽然极力装出不在意的样子,可不知为何,眉头却渐渐蹙紧。

“然后我们一清醒,就听到你在大喊大叫,你好像完全忘了我们的处境似的。”燕玉簟就像一只骄傲的锦鸡,好像回到了从前的样子。

一阵山风拂过,子杞冷的打了个机灵,眼巴巴瞅着两个女子,可怜兮兮的道:“你们要站到什么时候,总要我先穿上衣服吧。”

“好喜欢看你么?”燕玉簟鼻子里哼了一声,拉着岚徽走远了。

子杞在树枝上拿下衣服穿上,即使他算不上什么讲究的人,可也不得不对这件衣服皱眉头,千疮百孔,他发现穿不穿几乎一样漏风。然后他拾起树下的玉箫,这是出云老祖送给他的寒玉箫,本来是送他抑制身体中的幻妖,可现在却有了另一项用处。

他走进树林里时,岚徽已经在一个干净的草堆中坐好,身边还有一小块空地,他知道那是为他准备的。燕玉簟看见子杞拿着萧出来,就嘟起了嘴,一脸忧色的向岚徽问道:“又要用他那曲子压制龙魂和血脉了么?你是不是越来越压不住它们?”

岚徽只是淡淡的一笑,道:“我只是还没有找到更好的办法而已,龙魂‘白鼋’曾与我族定下契约,为世代红衣战魂所用,我终不会有什么大碍的。”子杞心想这可不全是龙魂的问题,当初他曾听已逝的大长老说过,历代红衣可没有几个能得善终。

燕玉簟又转过脸向子杞嗔道:“可你吹得真是难听!那个什么破曲子,你就不能好好练练吗?”子杞只能苦笑,他已经解释过很多次了,出云传他的那首《九煞曲》本来如此,跟他的箫技没有关系,不过她总是不肯听。

“哼,我才不要听你吹。——我去找些吃的回来,今天一定要抓到一只山鸡!”

岚徽说道:“帮我摘些野果子,我现在看见肉食就反胃,你知道的。”

子杞也要去取来青豹剑,道:“我把豹王召出来同你一起去,咱们现在危险重重,这林子里又诸多古怪,还是小心为上。”

燕玉簟一撇嘴,“才不要呢,有大豹子跟着我,我哪还捉得到山鸡,有什么野物离着老远就逃跑了。”她说罢便转身跑进密林中,不给子杞婆妈的机会。

子杞和岚徽对视一眼,不需相交一眼便有会于心。他在岚徽身旁坐定,双手执萧,双目似睁似闭,呜呜然吹奏起来。

普通人听到这样裂耳的箫声,一定会惊慌失措,甚至被吓得痛哭流涕。可是岚徽却反而舒展了眉头,她在箫声中静静的闭上眼,红衣仿佛变成了活物,衣角和衣褶不停的翻动,像是章鱼伸出来的触角。而后,随着箫音愈趋杀伐,跳动的衣角却跟着渐渐归于平静。

也难怪燕玉簟不喜欢听,即使是子杞自己也想把耳朵塞起来。箫管里终于流出了最后一个尾音,他嘴唇离开萧口,悄悄的吐出一口气。这是一片无所不能包容的森林,幽咽的箫音被每一片阻挡的树叶削弱一点点,没有飞出多远,就会消散干净。

他看见岚徽睁开了眼,她的脸不再是雪一样苍白的颜色,肌肤下多了淡淡的血色,如同一株沾染了夕阳余晖的白山茶,娇艳不可方物。子杞压下胸腔里开始活泛的躁动,眼睛看着膝下的泥土,道:“我还是觉得,你更适合穿白衣。”

“当我做了决定后,衣服的颜色就再不由我选择了。”她抬头看着子杞,眼神锐利的让他畏缩,“我们都在失去人性的边缘挣扎,我们两个都是。”

子杞抬起头直视着她,摇头道:“不,我们三个都是。不过我们都还有希望——我希望她还有希望的吧,总会有什么办法把那块……石头取出来。”

岚徽面沉如水,子杞也瞧不出什么玄机,只听她道:“我同你说过,我早就放弃了试图取出那块石头。早在她醒来那时起,石头就已和她自身的魂魄纠缠到了一起,若是强行取出石头,跟拔出她的魂魄没什么两样。”

是的,她曾说过,甚至在燕玉簟还未醒来时就已下了断言,以至于子杞那时候甚至不期望燕玉簟醒来。只是蝼蚁尚且偷生,人更是无论如何不想死去的吧?燕玉簟能从昏睡中醒来,一方面固然是因为魂魄已与石头融合无间,另一方面岂不也是因为她正在走出燕长歌和玄朗的阴影,努力开始今后的人生?人只要还肯为活下去而努力,就永远还有可能拥抱希望和奇迹,子杞相信他们一定可以等来转机。

“我现在以固魂之法,用外力加持她魂魄的稳固,虽然有成效,可是也许哪一天,这法子就会忽然失灵。她额心里的石头,我从所未见,从我现在所知判断,它对魂魄有极大的吸附之力,据说冥界拘魂使有锁魂的宝幡,可以强行拘拿世间所有的亡魂,这块石头的锁魂之能只怕还在宝幡之上。只是最可虑者,却是这石头对三魂的侵蚀之力,普通人的魂魄若被它吸入,顷刻间便能被化成纯粹的灵气,玉簟虽然是修行之人,可也抵不住它的日夜侵蚀,终不免要成为没有三魂的行尸走肉。依我看,若是没有异术加持,想要抵住这石头的侵蚀力,最少要炼神还虚几近飞升的元神修为。现在,我只期冀传她的‘镇魂八法’能收奇效。”

子杞还想说话,却被岚徽举手示意截住,随后听见一阵极轻微的脚步声,知道是燕玉簟回来了。燕玉簟自醒来后,却似修为更有精进,多了些许从前没有的幽微气息。子杞看不透、也颇不喜这气息,若强要说,却似是——幽冥气。像她这时从林中走来,虽未刻意运功掩饰,其气息却幽微晦涩,极难为人察觉。

须臾间,燕玉簟滑进了两人视野里,她果然不负前言,左手里提了一只足有六七斤重的肥大山鸡,右边袖口里沉甸甸的,想来野果子也有斩获。她把山鸡提起来向两人扬了扬,眼睛弯成了月牙,满脸得意的神情。子杞心中一痛,暗下决心,绝不会让她有事。

他们有一些盐巴、胡椒和辣子,进山数月,也还剩的很多,因为平时几乎都是靠野果子和植物的块根充饥。和其他巫祝分开后,这些佐料的消耗日渐增多,当然是因为多了一个不满足于寡淡口味的燕玉簟。不过谁又能抱怨她什么,一个从小锦衣玉食的大小姐,能受得住这么久——数月山野亡命也不曾叫苦,已在意料之外了。她还是那个喜欢发脾气,动不动就使性子的燕玉簟,可子杞知道,她抛弃了很多虚假的矜持。

把山鸡拔毛、剖月复、洗净并用树枝串上,子杞一手拿着木枝一端,另一手聚起一团符炎,翻烤山鸡。这种用双手烤鸡的本事,他已是驾轻就熟。燕玉簟就坐在他身旁,一手托着下巴,眼巴巴的望着吱吱冒油的山鸡,另一手时不时的撒上一些佐料。这么个女孩子,却贪吃到无肉不欢的程度,子杞有时候真是不解,无奈的看着她嘴角渐渐滑下的口涎。

“好啦!好啦!”燕玉簟顾不得烫手,撕下来一只金黄色的鸡腿,烫的她丝丝连声,鸡腿被在两手间抛来抛去。直到她再忍不住,伸着樱桃小口撕下一片肉来——只见那编贝一般的一排牙齿咬着一缕鸡肉,红唇上油汪汪一片,好一个饕餮女子!

“嗯,你这手艺越发出色了,一炷香功夫就能烤出一只外焦里女敕的肥鸡,八珍庵的厨子肯定打死不信。咝,咝——烫,好烫!”虽然喊烫,她嘴里可是不慢,那小口一抿一抿,看似一次吃的极少,好大一个鸡腿却一会儿就见了骨头。

子杞在鸡胸、鸡背上撕下几片肉吃了,便埋头去吃果子。他知道连续几天没见荤腥,燕玉簟今日定是胃口大开,要与这肥鸡鏖战厮杀,断不轻饶。燕玉簟又撕下一条鸡腿,含糊着说道:“岚徽,今日这山鸡格外肥女敕,你真不来吃一口,我给你留一条鸡腿?”

岚徽已吃罢几颗果子,正坐在上风处,且离两人远远的,是一点味道也不想闻到,“还跟我提这个,我才吃了几个果子,你是成心让我犯呕。”

燕玉簟呜鲁一声,嘴里填的满满的,也听不清说的什么,直吃到两条鸡腿、一根鸡翅,才算足餍。

“咦,小黑狗回来了!”燕玉簟忽然伸手一探,便凭空的捞出了一手的黑烟。那黑烟渐渐成形,接着只听得一声呜咽,却化成了一只马驹大的野兽,燕玉簟正抄住了它一只耳朵。

另一边的岚徽轻声唤道:“夜沼,过来。”

那夜沼兽却似不忿被戏弄,一边甩着豹子一样的脑袋,一边冲着燕玉簟呲牙齿。可看它那一双眼睛里,却分明又带着畏惧,四肢也一点点的在向后退。燕玉簟哼了一声,耸着鼻尖叫道:“臭黑狗,凶什么凶。”狠狠地揪了一下它的耳朵,才放开手,任它去了。

“我们要动身了,夜沼在十里外嗅到了那群人的气味。”岚徽望着东方的密林深处,眼中仿佛有仇恨之色,只是那仇恨也裹在深深地坚冰之下,深锐冷澈。

子杞和燕玉簟闻言,俱都收起笑容,静静的清除四周的痕迹。不一会儿,他们曾在此歇息的种种痕迹便被一一抹平,和周围融混为一。

临走之前,子杞忽然道:“等等,再最后拜一拜那位大哥吧。”岚徽微微一愣,才点头道:“亏得你有心,多谢。”

离他们不过十几丈远的一个小坡地上,赫然有一座草草布置的新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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