割锦记 二、簪断不复昔

作者 : 奥雷连诺

三人站在坡下,向陇中人遥遥祭拜,在心中默寄哀思。然后,岚徽当先跃上夜沼背脊,如一阵风般向西面而去,陆子杞骑豹、燕玉簟骑超光在后跟随,转眼之间,便消失在密林深处。

转身的一瞬,子杞忽又想起当日避入九障森林的情景——

当夜楚人在湖边点燃灵灯为死去的大长老等人超度,其后闻知中原修士深入楚地,众巫师避入九障之森中,唯自闭于禁制之内的岚徽仍留在村里,不知讯息。陆子杞当时将昏迷中的燕玉簟托付给木槿长老,毅然回村子里去寻岚徽。

岚徽自闭的屋子他曾多次路经,只是因为那层岚徽自己设下的禁制,不得其门而入罢了。那屋子和普通村居一般无二,子杞才踏过院门便感到一堵无形之墙挡在前面,似是被压实了几千几万倍的空气,端的有如铁壁铜墙。

此时只怕那三宗诸修已快到村口,子杞知道不是客气的时候,手中握住云玉铛,当下凝神静气、存思紫府,默运“一语成谶”法诀。

那日被幻妖强行附魂与长春子一战,子杞虽然受了极重的外伤,其神魂之气却出乎意外的壮大了。剑仙修行,分修内外二灵,外灵便是那所谓的“剑灵”,其修行之法五花八门,林林总总,各派都有其不传之秘。而内灵便是指元神,道家门派支系极多,对其称谓也多,所谓“元婴”,“阴神”,“三识”,“神魂”等,不过是元神的不同叫法而已。

各宗门修行元神之法虽然亦有不小差别,然则大概思路不差,均是遵从广成子一脉的遗法。“泥丸宫中驻元神,无边气海转金丹”可谓总决,修炼有成之辈大多元神驻于印堂泥丸宫中,而气海之内则结成金丹,二者遥相呼应,相互炼化。

自泥丸宫以下,经玄关、过十二重楼、历黄庭,便至气海,这几处可谓人身最为紧要的几处虚窍。若能在气海处结下金丹,则八脉畅通,全身无有滞涩处。金丹轮转,丹气经奇经八脉流布全身,寻幽探胜,并与全身各处窍穴的真气混融,一同行经泥丸宫中,温养元神,此时则又与元神精气相融汇。从此处过十二重楼,重回气海,则又归于金丹矣!自兹焉,是为功行一周天。

所以修行元神的法门,亦是修精气神。

元神壮大后,神识敏锐、精神力庞大还在其次,最难得是修士本身与天地交感的能力大大增强,由此则体悟天心、求索大道,以至于举烟霞、碎虚空、破出此界亦不是奢想!

子杞所修“一语成谶”是锻神法门,神聚则精足,精足则气壮,气壮则气海旋动翻滚,易成金丹。当初他在王屋山练气术打下的底子便好,修行此法门两载,不唯神意壮大,气海之中也结下了金丹。他此时元神已然初具规模,平时驻于泥丸宫中。

那幻妖被青豹一口吞下,青豹兽魂剑灵与子杞一体二灵,无分彼此,谁知竟被那幻妖一点残识躲入了泥丸宫中。泥丸宫天生对神魂有吸附之力,那幻妖虚弱已极,根本月兑不出泥丸宫的束缚,也便在此蛰伏下来,算是与子杞元神比邻而居。

遇上长春子后,那幻妖受长春子体内的痴妖所激,发起狂性来,竟趁着子杞元神虚弱,占了主导。那六妖虽然是并称,又被张道陵收服镇压在一起,可千年之前却也是互不统属,各自间颇有一些恩怨情仇的。幻妖此时只留得一点残识,行事全凭本能,竟是拼了命的鼓动起子杞的躯体,要与那千年久违的痴妖见个真章,险些害了它的宿主。

只是它这一闹,自身存下的一点神意精气大削,几乎用了个精光,不得不再次蛰伏,下一次出来闹腾,不知要等到何时了。

幻妖主导身体时,自有它一套驱动金丹,运转真息的法门。其虽未必对人体可取,但幻妖毕竟是精善幻术的大行家,其元神之壮大不问可知,它那一套确实对锤炼精气神意立竿见影。因此,子杞虽身体受损于彼法,元神却又得益于彼法。

却说子杞忽地撑圆双目,眼中闪过夺人精光,云玉铛不敲自鸣,他跟着喝了一声:“破!”面前那面无形之墙在他这一声喝令下,竟自土崩瓦解,片刻间消融于无形。

这是他自“一语成谶”中新悟出的应用法门,据三省老道说,“一语成谶”修到极处可破尽世间万法,他这一下,不过是小意思而已。

子杞呼啦啦推开柴扉,屋里暗沉沉的,隐约见到岚徽盘膝坐在木榻上,正睁着双眼幽幽的望着他,竟发出玉色的微光。子杞忍不住打了个冷颤,那一双眼虽然如晶莹的夜明珠般通透明澈,然而却是疏无半点情感!

岚徽开口道:“你就这么闯进来,不怕我像上次一般又失了理智对你出手吗?”

子杞方才一愣只在瞬间,她说话功夫已走到身前,握住她的一只手,要拉她起来,一边又说道:“都什么时候了,还问这个,我自然是信得过你的。你可知道外面已是火烧眉毛?我跟你说,现在可不是使性子的时候,你快快跟我出去,然后咱们入森林跟其他人汇合,且先避过了这一阵。”

岚徽闻言愣了好一会儿,被他顺势便拉着站了起来,然后又觉手中多了两块物事,又听得子杞道:“哦,对了,这是你头上的一支木簪子,不知怎么断成了两截。大长老临终之前托我转交给你,又说这簪子虽断了,却并不适合你。真是奇怪,不过是一只断簪,她老人家何苦又特意托我送还给你。”

岚徽紧紧握住断簪,一道暖意似乎从簪子里流进了身体,冰凉的手指也有了温解之意。随着这一道暖气注入,仿佛种种独属于人类的情感也跟着一并流了回来,她的脑海中不再只是充塞着红色。那个进驻在身体里的不知名的魂灵抖动着,被她渐渐回归的人性推搡着,不甘的暂时蛰伏于紫府的某一个角落中。可是它和这个身体,已通过潜藏在无数条脉络中的血气牢牢联系在一起,永无法分离。

一瞬间,关于这支断簪的一幅幅画面在她脑中闪过,眼角已莫名的濡*湿。

子杞定定的望着她,觉得这真是奇妙极了。那簪子好像是一枚钥匙,打开了她心底的一扇大门,然后许多东西就呼啦啦的奔涌了出来。只不过是转眼之间,岚徽此时的一双眼睛可不比之前更美十倍?现在谁若拿夜明珠来形容她的眼睛,那人一定是个瞎子,夜明珠如何能有这般灵韵,又如何能蕴含如此丰富的情感,让人每一瞬都能生出新的惊艳?

子杞还在发愣,冷不防手背上被戳了一记,只听岚徽微嗔道:“发什么愣呢?你不是说要走吗,现在却不急了?”

子杞闻言喜道:“你愿意跟我出去了?好好,咱们快走,不然要和那伙儿恶人打个照面了。”

岚徽神色一厉,冷哼道:“有几个人已经进村了,我倒要看看这群道人打了什么主意,就这么蛮横的闯进了别人家里!”

午夜下的村庄沉静寂然,月色将满,几乎照的村落中纤毫毕现——至少在一些人眼中是如此。

三个玄衣道人如猫一般从村口处行来,落脚处没有半点声息,衣色和夜色几乎溶为一色。他们分散着从村庄中穿梭而过,以各自独有的元神运转之法搜索着整片村落,可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值得他们注意。

这三人不知道,也有人在暗处默默的观察着他们。在子杞的感思之中,他们犹如暗夜里熊熊燃烧的三把火炬,即使他们竭力收束自己的气息,可调动元神感知外界的同时,也无可避免的暴露了自己。何况子杞此时查气的敏锐程度和他们早不在一个层次上,他甚至可以隐约捕捉到周围几十里内那些刻意隐藏的同道们的气息。

最后三人不约而同的来到岚徽曾呆过的那家茅屋前,这里残留的气息让他们疑惑,三人交流了几下眼神,都知同伴亦不得要领。小院中的残留气息分明属于某种禁法的遗蜕,其中又混杂着某种元神运使后的神念波动。无论是哪一种力,都超出了他们平生所知,而其中运使之神妙、变化之繁杂,更让三人后脊生凉。

离他们不过两个民院的斜对面,藏身在柴房边的子杞忽地抓住身边岚徽的胳膊。他聚音如线,在她耳边说道:“你想干什么?”刚才若不是他出手快捷,岚徽此时早已跃身于夜空之下。

“放开我,我去杀了他们!”她的声音像一束挂着冰霜的铁丝钻进子杞的耳朵,月光照在她的红衣上,如水般随着衣褶流动,是梦幻而又危险的美。

“何苦如此?现在你又不知道他们图谋为何,在他们恶迹未彰时你便痛下杀手,那和草菅人命有何区别?你看那长春子胡乱杀人时是不是满腔愤怒,你难道也想同他一般吗?我知道你近来很不好过,可是如果熄不掉你胸中杀气,只怕日后恶果更加难料。”

岚徽转头盯视着他,眸中的冰冷之意几乎要把他冻结。子杞只是苦苦忍耐,拼命瞪着眼睛,一步也不肯退缩。

那三个道人查无所获,微一踟蹰,便运起脚力向南面去了,那个方向正是九障之森的所在。

柴房边的二人犹在瞪视,也不知过了多久,岚徽忽地转过头去,微不可查的吐出一口气,轻轻说道:“跟着他们,进九障之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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