割锦记 三、谁忍睹此悲

作者 : 奥雷连诺

悉悉索索的声响里,三个道人走进了前面的丛林。那一瞬间,三人仿佛齐齐一抖,这一抖竟扑簌簌的将整个身体都抖了出来,化了灰似地散进空气里。

丛林口已不见人迹。

后面不远处,陆子杞和岚徽在矮丛里站直身体,对望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里的惊讶。

“我只听说九障之森被亘古即存的大禁制所笼罩,却不知还有这等掩人耳目的障眼之法。”岚徽的红衣始终是天地间的一模异色,无论身处何种环境,始终与四周格格不入。

子杞脸色发白,回道:“你怎知一定是障眼法,那三人若真是无声无息便没了,岂不是……”

“哼!还是这样胆小!”岚徽横了他一眼,“要是这森林能吃人,我族人岂不是自寻死路?亏你身子里住着个用幻术的大行家。”

“谁说我胆小?你看我敢不敢走进这鬼林子?”子杞昂起胸膛,当先走出去,几乎是跑着走到林边,然后回首道:“你,你不来吗?”

红影一闪间,岚徽已站在眼前,也不说话,只是望着他,眼底泄出丝丝笑意。

子杞被她看得心头火起,猛一咬牙,拉住岚徽的手便向前冲去。

他们实实在在的踏上了林中铺满草叶的土地,只是身体仿佛穿过了一道水幕似地膜,冰凉的感觉划过全身,因此身体便不由自主的一抖。子杞感觉到成千上万道丝线从‘水幕’里探出头,沿着‘水幕’和身体的接触面蜿蜒而上,瞬间探入了他身体中的每一处。它们游走于经络,盘踞在脏腑之间,甚至深入泥丸宫试图触碰元神。可正当他想有所行动的时候,‘丝线’却又消失的无影无踪。

他腰间和后背的两只长剑同时间鸣叫起来,‘白果’鸣音温润高华,‘青豹’则低沉暴躁。子杞闭目宁定心神,默默运转元神,与剑灵交相感应,双剑鸣音才渐渐止息。

岚徽静静望着子杞,直到他睁开眼睛才问道:“情况如何?”她本身元气运转和中原剑仙的路子截然不同,这九障之森中的禁制作用于她这红衣大巫只怕效果也弱些。她虽有号称宿着龙魂的龙津剑,可那龙魂凶悍无匹,又岂是剑仙剑灵可比?

“无甚大碍,只是剑灵虚虚荡荡,如漏中未满之水,失了许多玄妙可用之处,御使这般飞剑腾空,非摔个狗啃屎不可。”

“只是如此?”也难怪岚徽这么问,被她暂时压服的龙魂此时隐隐又有反弹之势,这一片广袤无边、据说一直深入到川蜀巴人的领地内的森林,向来被楚巫列为禁区。普通的百姓犹可,越是能力高超的人,越是要受其掣肘。

“我的灵觉也大大下降了,虽然天地四方、气脉流动以致月亮的位置都绝无变化,可我总有一种错位的感觉。”刚才子杞曾悄悄的向回退出去几步,却没有碰到那道‘水幕’。那道似乎代表九障之森禁制界限的膜消失了,要么是它只有外人进入时才会触发,要么就是外人甫一进入便被送到了远离边界的位置。总之,他们想要走出森林,就不会像进来时那么容易了。

两人在树林中穿行,速度并不快,只相当于普通人慢跑的速度。夜沼兽不知平时被岚徽收在何处,此时又被召出来在前领路,它追踪行迹的本事可比猎狗强得多了,暗夜的环境反而是它的助力。子杞也把青豹放出来凑趣,这家伙缀在后面,总不时毛躁的向着空气低吼。

不久,夜沼便寻到了许多属于人类的行迹。其中当然有之前三个道士的,还有一大批人聚在一起留下的,分明是避入森林中的楚巫,另外还有两拨人马,子杞和岚徽都认为是尾随在后的中原道门之人。本以为该在自己身后的道门中人却先一步进了九障之森,却在两人意料之外。

不过总算有一点值得欣慰,既然所有的行迹都在一处出现,那说明九障之森有个大概统一的入口。

风里卷着土腥的气味,月光艰难的从树冠里挣扎出一点身位,这里和普通的森林没有区别,子杞甚至发现这里洋溢着更强烈的生气。伟岸的古树不因苍老而憔悴,它们千万年来扎根于这片起伏的土地上,共同搭建起了这片森林之国的基奠。然后,一个个世界围绕着它们而形成。这片古老的土地上包容着无数个世界,一花一世界,一树一菩提——世界从未如此地般丰富。

古老,古老的森林,古老的生命。

岚徽和子杞决定继续追踪之前的三个道人,现在他们甚至还不清楚这群外来者的来意,更不知道木槿大长老带领的队伍是否平安。

直到天明他们依然没有追上前面的人,按说不过是前后脚的距离,何况有夜沼兽的帮忙,也几乎没走什么弯路,这片森林果然有许多不能理解的地方。

阳光的透入让森林的色彩丰富起来,仿佛从梦寐中苏醒,这苏醒也如此层次分明,就如同宫装的美人一层层褪去身上的薄纱。夜沼兽忽地发出一阵低哑的鸣叫,青豹也忽然“昂”了一声,甩起蹄子,飞一样从两人身边奔掠而出。

“前面有一具尸体!”子杞高叫的同时,岚徽已经先他一步抢出。她如同即使梦中也不敢奢望能梦见的精灵,她的赤足偶尔露出一线,在红衣下显得白的耀眼,行走时几乎从不触碰地面,让她如一朵漂浮的红云。

“这……这是什么!?”子杞张大了嘴,骇异的望着身前横躺着的一具尸首,岚徽就站在他身边,脸色苍灰,双眉紧蹙在一起。

“你不认识他么?他是专司探查的巫者狐庸。”

相比于她平静的语气,子杞的声音实在算得上颤抖的厉害:“我,我是说,他怎么会,成为这样?”

那是具一身灰衣的尸体,心脏凸击而起,甚至鼓裂了衣衫,隔着一层薄薄的人皮在外。那心脏比正常大了几圈,足有海碗的径寸。露在外面的双手干枯如鸡爪,骨骼的形状在皮肤下清晰的呈现出来。他的脸也是如此,皮肤和肌肉紧贴在骨头上,好像被抽干了身上的每一滴水分。即便如此,惊恐和憎恨的神情仍清晰地凝固在他的脸上。

“你来看这里,”岚徽的声音愈趋平静,她弯去,指着心脏道:“这里,还有这里,这两个淡色的大红斑,是连接在心脏出血管的位置。你可知道心脏最大的用途?就是不停地跳动,使血液流向全身,在身体里流转不休!”

子杞猛的跳起来,叫道:“他,他被人抽干了血!”

可是更奇异的是,四周并不见任何血迹,空气里也闻不到血腥气。

“这人的抽血之法当真霸道,他先以秘法催逼心脏,使心脏的泵血之力瞬间增强,使得全身血液回流心脏。接着在心脏出血必经之处做下手脚,务使狐庸全身血液流个涓滴不剩。他为了保持血液中的精气丝毫不损,在血液尚在管壁中、未曾见光之时,便将其蒸腾雾化,从而从出血管中渗出来。”她缓缓俯,凝视着那颗诡异的心脏,道:“这两块红斑处看似完好,其实细微处早已是千疮百孔。”

“噌”的一声裂响,子杞猛然拔剑而出,剑尖上带出一片剑气,斜斜的飞入空中,惊落无数枝叶。

“禽兽!”

岚徽抬起头看着他,平静到近乎冷酷的说道:“你可知道,狐庸在这过程中是一直清醒的,直到脑袋里的血也被抽干,才会窒息而死,他要生生承受这抽血之苦……”

“不要再说了!这种人,猪狗不如!”

“猪狗不如吗?我看是他把别人看成猪狗还不如吧。可是当真遇到了这样的人,你又会怎么样呢?”

子杞死死咬住牙关,半响后才说道:“我把他一剑杀了!”

“一剑杀了?”岚徽忽然站起身反问道,此时她的眼底有一道道红色的波纹涌动:“那是他最便宜的死法!我会让他尝尝比抽血而死更痛苦的死法。”

岚徽一跃而起,骑上夜沼背脊,喝道:“跟上!”便乘着夜沼飞奔而去。

接下来的三天,岚徽和子杞一路向西,展开了亡命似的搜寻,岚徽几乎一言不发,甚至也不进食和喝水,休息的时候她把全部时间都用在与夜沼交流和镇压体内龙魂上。子杞知道现在劝不住她,况且他自己也是毫无胃口。不过他会趁不赶路的时候摘些野果,舀几叶清水,然后默默放在岚徽身边。临走的时候,他总发现野果和水几乎没少多少,可至少是被动过的。

然而九障之森似乎在刻意同他们开玩笑,三天的全力追踪却没有追到半个人影,夜沼甚至一度失去线索而重新开始。

可也不是一无所获,沿途他们又发现了四具同样死法的尸身。他们是岚徽的朋友或长辈,她变得愈发沉默寡言,甚至面对如此恐怖的尸首时也无动于衷。可她身体的每一寸都在散发着“冷”——她周围的空气因为温度骤降而出现扭曲的视觉感观,让她的红衣显得越发鲜艳。她走过的草地会挂上一层薄霜,她久坐的地方连草根都被冻裂,有时候甚至连夜沼都害怕接近她。

子杞则沉浸在巨大的悲悯中。

这几天对他的冲击不啻于某尘子的死,在这之前他无法想象同类之间的相残可以决绝到这样一种程度。人是怀着多大的恶意和冷酷,才可以对同类施与如此折磨?在他看来,这完全是对自身存在的否定和对最基础的道德底线的蔑视。许多动物尚且不忍同类相残,难道人类因智慧而文明,又因智慧而野蛮吗?

他在师父死时懂得了世界并不美好,现在却又见识了它有多丑陋。

第四日,依然是岚徽骑夜沼在前,子杞骑青豹随后赶路。这两只妖兽都是丛林里的大行家,纵使身躯巨大,又背负着人,可在枝叶浓茂的古林中依然可以轻松的飞奔。子杞忽然提拽青豹的鬃毛,让它停下来,他昂头向北方看去,树荫遮挡了他的视线,可在他的灵觉感应里,分明有着不同寻常的映射。

岚徽在前面也停下来,她先是疑惑的望着子杞,然后也凝神向子杞看的方向望去,她也已有所感应。

“走,去看看!”子杞御豹向北方奔去,渐渐靠近,便听得阵阵气流爆破声和隐隐的叱喝声。

“果然是有人在打斗。”如是想着,子杞不觉催促青豹加速,正在这时,一声熟悉的娇叱声贯入耳际。

“是玉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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