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渐暗沉,巴楚之地的天气就像多情人的脸,总是说变就变,让人捉模不透。乌云四合,不知何时忽然聚起这样大大的一团,笼罩四野所及的大地,仿佛随时会坠落一般。
空气被压得闷闷地,森林也吸不净里面满满的水汽。于是濡*湿的感觉便和夏日里的热沆瀣一气,让人仿佛时刻泡在水汽里,流不出汗又始终黏着汗,十足的恼人。吸一口气,也带着一整鼻腔的粘滞。
可这一些人,丝毫不被这样的缠人境遇所干扰,他们是一群几乎寒暑不侵的人,身体淬炼的足以和造化做一些抗争,威胁往往只会来自同样身份的人。
悉索的声音相继响起,松筠子这一次下山,带的俱是茅山别院中人,跟随他多年的月复心。到现在活着的还有九人,除了修为平平的天佑,俱是意动身随,从各个方向上驰援松筠子。按说这些人一身神通都可谓一时之选,自然踏叶无声,可林中似被打压得蛰伏起来的禁制又有抬头之势,扰得真息乱跳。且众人脚下的草叶,不知是因有人踏落而发声,还是自己在抖动身姿。
“‘靡它’之术尚在,说好至死方休,怎地做起了缩头乌龟?”
岚徽飞行绝速,声到人到,先了燕玉簟一步。可人家上清门人毕竟比她近许多,前路上已有一道剑网在等着。
然而那也并非是真的剑影排空似的网,除了风声树影,未有异样。
上清宗的练气之法号称“一气潜凝真诀”,见微知著,于幽微之处常有大威力在。如今出手的八人,或隐身在树后,或低伏在草丛间,或静立在树影里,松筠子一声喝令,众人不到身边协防,却各自跑到安全角落里,有不知内情的,还以为都是些见死不救的孬货。
可岚徽知道,或者说是本能告诉她,剑网就在那里,冲进去,就会有一连串的变化等着她。那八个人,都是别院里成了精的人物,年岁加一起差不多有一千岁了,对于“一气剑网”里所谓剑灵为媒、剑气为丝、一发牵动而继以雷霆的手段,可以说是刻进了骨子里头。一辈子都是惯于隐在旮旯里使刀的货色,又有哪个真的敢以身当之?
丝丝剑气已缠绕在身,觊觎者只怕已蓄满了真力,在暗处偷偷发笑吧?眼前看不见的网带着十足的危险气息,可岚徽还是毫不迟疑的投身进去!
预期中的万千剑气如期而至,这些游丝如同战场上的斥候,一旦探到了敌人的位置,便引着后面大部队蜂拥而至,何况“一气剑网”中的气机搬运又远过于斯。急剧且澎湃的元气传递使得剑气游丝一下子显了形,青灿灿的如同一张丑陋的巨大蛛网,而扑进大网中的岚徽,则艳丽的如同一只粉蝶。
“锵!”
岚徽毫不客气,龙津剑铿然出鞘,依然犀利的一塌糊涂,所过之处,无所不断。而岚徽所使的剑势,正是近日来苦练不辍、也是她唯一会用的一式剑法——“凛冬之剑”。
这些日子,连番大战下来,两个女子间却是培养出些难得的默契。
毕竟是八个高手布成的剑网,“一气潜凝真诀”以绵密无尽著称,正所谓“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龙津剑纵然斩的断剑气,却断不了剑意,因此那剑网顷刻间便又补完。可这“顷刻”,就足够了。
燕玉簟紧随在后,剑网破开的瞬间,如一缕轻烟悄然而入。小巧的“湘娥”握在温玉柔荑里,本是一幅赏心悦目的画面,可操持的却是杀人的勾当。
松筠子被长春子震裂了气海,元神也被“登天之剑”的杀伐之意揉*搓的够呛,仓促间猛捏掌中“眸珠”,激起一段二尺冰剑。全凭着多少年来淬炼的神意感应,反手立剑于肩侧,“锵”的一声脆响,抵住了无声无息的第一击。这两柄剑,一个叫“广寒”,一个叫“湘娥”,都和月宫里住着的那位美人有些关系,可惜境遇大不相同,“广寒”冰剑一触即碎,只为主人争得了一线之机。
“湘娥”沾染寒气,剑身上挂了斑斑点点的霜色,恰如斑竹上的湘妃泪。
松筠子岂甘束手待毙,嘶吼一声,横腰立马,右腿侧跨在后,左掌反打而出,端的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掌力依旧沉稳扎实,丝丝冰霰笼罩了丈许方圆。
可他心里清楚,眼前女子影如鬼魅,所施展的法度三分人气、七分鬼气,不知是哪里的传承,而掌中剑气所蕴,又似乎像当年一位大人物的成名手笔。这一掌威力不及全盛时的十分之一,或可一时逼退她,要伤敌却是奢想了。
“秋丝冰霰掌”的掌力已激发至最大,一丈之内皆为一层带着些浅蓝的白色冷气笼罩,隔着这么一层,朦朦胧胧的,松筠子忽地扑捉到了一对眸子——纯黑色的瞳子宛如最纯净的黑曜石,又像是一口无底的深潭,全然不见一丝动静,竟似是,无欲无念?
松筠子没来由的一惊,连重创的元神亦是凛然一颤。
他自己也不知道为这一双眸子愣了有多久,只记得眼睁睁看着她拧一拧身子,用个诡异之极的身法让过了冰霰掌力,随即水蛇般的小腰稍一转折,便到了自己跟前,她的短剑是倒执在手的,皓腕扬起,剑锋如雪——
“啊——”血光乍现,松筠子看着左手的三根断指随着剑锋一起扬上天空,痛感也像是愣了一下,直到这时才赶来,姗姗来迟。
燕玉簟却不容情,本来是抹脖子的一剑却只削了三个指头下来,效果不尽人意,第二剑可要找准了地方。侧边却有一个花甲老道高举着长剑猛冲过来,一边奔跑还一边高声大叫,似乎是在给自己壮胆,可那脸色却像是吓得不轻的样子。
那老头儿姿势虽差,剑势却也虎虎生风,被砍上一剑也不是玩的,燕玉簟弃了攻势,向后避开。老头儿一剑不中,发了颠般猛劈猛砍,剑剑都牟足了劲,几十年寒暑不辍的修行功夫到底不是白费,都在这剑里头显出了山水。绕是剑招里处处破绽,也扛不住他势如疯虎,燕玉簟不愿硬撼其锋,只仗着灵动闪避。
那老头儿是松筠子多年的跟从,连“天佑”这道号也是老主人给起的,他一边不要命的狂斩,一边嘶喝道:“主人,此时是存亡时候,难道您还要藏私不成?现在禁制松动,外气浸入森林,正是施展的大好时机!”
松筠子猛醒一般,圆瞪着双目盯着道袍的下摆,一时都忘了断指上的剧痛。下摆上绣着茫茫冥河,河底白骨森森铺了不知多深多厚,这绣技堪称一流,虽然只用单色丝线,却绣的无比生动,那冥河之水仿佛也在缓缓流动。
“主人莫要犹疑,老仆实在支撑不多久,妖女,啊——”最后那一声喊却是被燕玉簟近身刺了一剑,“湘娥”直贯右侧肋下,来了个洞穿。这伤势极重,天佑老道却似不见,仍咬着牙猛斩,任大股的鲜血顺着伤口汩汩流出。
松筠子再不犹疑,右手食中双指夹住“眸珠”,在断指处虚虚一画,伤口本已止血,此时却又彪出三道鲜血,缠绕在“眸珠”之上。继而松筠子以“眸珠”为笔,在“冥河”上翻飞作画,顷刻间画出一符,符文虽复杂曲折,却是一笔勾连而成。
那血符红光一闪,继而融入道衣之内,不见丝毫痕迹。然后,那“冥河”竟真的流动起来,虽然只在衣摆之上,却仿佛有荡尽天下之势!
“你这小鬼,又来碍事!”
“登天之剑”剑势已老,况且久用之下长春子自己也难以化解那千年一叹的憾意。长春子如今几近油尽灯枯,犹瞪着赤红双目,也不知是体内妖物作祟,还是打出了火性,竟是贾尽余勇,全力运起剑势——
“自古皆有死,莫不饮恨而吞声!”
吟出江文通这千古名句,承影剑剑势猛涨,几乎达到了挫败松筠子时的水准。子杞身在漫天剑影之中,浑然不惧,逆势而上,掌中“豹王剑”披荆斩棘,与主人身剑合一,气息浑然一统,丝丝合抱,绝无半丝缝隙。此时,又哪分得出他用的是何种剑法,什么“四离四绝之剑”、什么“万物化生之剑”,不都在这一人一剑中,被演绎的淋漓尽致?
血液沸腾的感觉又回来了,汹涌的火焰在胸膛里再次被点燃,舌尖上有淡淡的铁腥味。子杞知道,蛰伏许久的幻妖又出来作怪了。可是——剑已出鞘,血在燃烧,元神在泥丸宫中疯狂舞蹈,和眼前的男人仿佛有命运纠葛,剑脊已死死相抵——这般时候,小小幻妖,也不过是推波助澜而已!
不只是剑决生死——
长春子空余的左手上,食指指尖挑破,手指翻飞,他以虚空为纸,以鲜血为墨,铁钩银画的写下了一个古篆体的“皓”字。此字以血书成,殷红之外更透着缕缕金芒,凝立于空中,久久不散,犹如一面旌旗。
恰如一面镜子的两边,长春子书写符文篆书的同时,子杞竟如出一辙,转腕以指血写下了同样的一个“皓”字!
此时观战之人惊奇的发现,两人身后各升起一团虚影,并渐渐凝出形象。虽然随风飘荡不休,时聚时散,却也可隐约识别出,是两尊外形迥异的妖魔之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