割锦记 三、相见不欢

作者 : 奥雷连诺

“折铁之徒,冒襄?”

“纯阳宫,乾元真人?”

乾元老道眼神骤然凌厉,此时再没人会怀疑他道教魁首的身份。风雷常起于瞬息,一个人的质气又能转变的有多快?——白驹过隙之间,已是两番天地。

他的眼神仿佛成了有形之物,在冒襄身上逡巡了三周,终于落到那只右手上。而那只手,此时紫光微发,轻握在剑柄上,稳如泰山。可那不动里却仿佛另有玄机,给人予一种如擎山岳的感觉,若设那山岳一朝搬移,这只擎山的手会爆发出怎样的力量?

冒襄在忍耐,愤怒清晰地刻在他如峰峦蹙起的眉间。无声的咒言在心底流过,无数变换的手印在他的脑海里演化,他的右手正凝聚着一道自练成之日起从不曾用于实战的印法。

乾元忽然一叹,不知怎地,冒襄的怒气似也在这叹气声中无以为继。冒襄知道,没有眼前的这个老道,天师道就不会是现在的局面,折铁也不会被废,再往前上溯一点,甚至素未谋面的圆明天师也不会死。他的心里本来烧起了一团火焰,他的右手中也已经凝聚了足以令天地失色的力量。可是,就是乾元的那一下轻轻的低叹声中,他的情绪竟然平复下来,火焰也渐渐熄灭,就仿佛他的胸口被凿开了一个小洞,让所有东西都顺着溜走。而他右手上的微光,也自然就消散无踪了。

“可叹我一生收徒三十八人,却无一人能有这般天资。人生匆匆一二百载,我所创道统,终要在身后灭寂无闻。”乾元露出惋惜的神色,仿佛真的恨不得冒襄是他的徒弟。

冒襄冷冷的看着他,道:“也许你的徒弟们高兴还来不及呢。用阴谋诡计和出卖同道换来的基业即使毁了,他们虽然不能再过的那么风光,可至少能够睡上安稳觉,不用每天提心吊胆,也不用害怕有人戳着脊梁骨骂他混蛋!谁知道呢,人道天理循环,你今日出卖人家,他日自也有人会出卖你。”

乾元并未动怒,道:“天下悠悠之口,自有公断。更何况这天下古往今来的基业,哪一桩不是掺了阴谋诡计?”

他忽然走到粉衣女子的跟前,眯着眼说道:“小姑娘还要不要看金牌?”

粉衣女子不料他忽然问起这个,此时也不敢看他的眼睛,她甚至要退开几步才能止住哆嗦,身上的感觉不是冷就能形容得了的。这老道仿佛完全变了一个人,光是他的目光落在身上就让她心惊肉跳。一个姐妹伸出手扶住她的后腰,那只手却冰凉凉的,也在不停的颤抖,没能给她带来丝毫勇气。因此她嘴唇蠕动了几次,却一个字都没吐出来。

“你还要不要脸?”

那新来的小官人忽然侧身挡在她身前,她一下子就止住了哆嗦,身体里忽多出了一道暖流。她甚至还悄悄的瞄了那小官人英俊的侧脸,却发现他和那老道身体同时晃了几晃,小官人的脸似乎也跟着红了一下。

乾元一双长袖向后一拂,笑道:“看来小姑娘们是改了主意,不想看金牌了。”他向身后的群道挥手,道“都散了,各自回车马上去,我们已经耽搁的太久了。”乾元的话很有用,围观的道人没有一个多话,扭头就往自己的车马那儿走。

冒襄就站在一旁,看着纯阳宫的人整顿车马,执鞭跨鞍重新开拔。那群女郎一时没了主意,都乖乖的站在冒襄身后,再也不敢站出来胡闹。没了热闹可看,路上围堵的百姓自然也就散开来,这些寻常百姓,可不敢开罪了骑马坐车的道爷们。

临走之前,乾元在冒襄身前站定,说道:“老道一生观人无数,人品如冒贤侄者,只怕少年一辈唯有华山林婉能与你比肩。当年贵宗圆明天师天下无敌,折铁道兄威镇四海,却不知这两人年少之时可有如此丰仪?哎,只可惜刚极易折。——大家都要在京城盘桓一段日子,日后还有亲近的机会。”说罢拱手作别,进了一辆等候在旁的马车里。而自始至终,他甚至连眼角都没向少天师瞄上一下。

足足走了一炷香的时间,纯阳宫最后一辆马车才从冒襄面前经过,后面则跟着天师道的几辆马车和几十匹健马。当先马背上的一个年轻道人见了冒襄,刷的从马背上跳了下来,叫道:“冒师兄,原来你也来了京城,这可太好啦!”

冒襄却微微皱眉,转身向那少天师执礼说道:“少天师提前出关,可喜可贺,实是我天师道的幸事。可惜师弟那时在外云游,错过了这桩喜事。”

那马上下来的道人这才醒悟过来,急忙见礼,叫了声:“少天师。”

少天师不冷不热的回道:“冒师弟客气,你们师兄弟久别重逢,自然有许多话说。等你有空时,我们再好好聊聊,这宗门里的事物,我是久疏管理,却要多向师弟请教了。另外——”他分别向两人瞟了一眼,淡淡说道:“这个‘少’字,也该去掉了。”

那个年轻道士是鹿鸣居士的弟子,叫一闻,在龙虎山是个出了名的莽撞脾气。天师道一团糜废,年轻一辈里他只心服冒襄和卢旭两个人,原因无他,比他厉害且每次比试都打得他满地找牙而已。而这两个人里,他对冒襄更是五体投地,自他二十岁以后就不敢找他比试了,那时候,冒襄才不过十一岁。

西门楼上,四野开合,视野所及,可一览半片京城。

冒襄也是第一次登上西门楼,这个大铁塔之外京城的第一制高点,脚下夯实的砖块,方方大大,都是城墙的用料,曾经是旧京城的倚护。本朝太祖从前朝继承天下,将旧京城扩充了数倍,当年的城墙则被裹挟进城区里,被新的城墙包围护卫。可曾经的西门楼,依旧傲视同侪,可以高傲的审视整片京城。

这一座城,不知得了多少华奢的赞誉——有人说它是个销金窟,任你有泼天的富贵,在这儿一夜之间散尽家财也不是难事;有人说它是寻欢场,这儿的作乐法子,只有你想不到的,绝没有你找不到的;也有人说它是一潭不见底的深池,多少在外间能呼风唤雨、威风八面的“大龙”,进了这一池水,却未必能搅得出一点儿水花。

一闻也看着这庞大的城市,他心里就没想那么多,站在龙虎山主峰的峰顶,俯视一整片山脉,无数的观宇藏在连绵的群山中,那才叫壮观。这人造的城市,建得再大,又哪能跟自然伟力的造物相比?

“京城的人真是不一样,师兄你是没看见,咱们马车才一进城门口,就收了好几份请柬,他们鼻子怎么就这么灵?”

“哦?”冒襄进京这一段时日,也算稍稍了解了点京城的权力游戏,因此也并不是太惊讶。

一闻想起那些请柬来,鎏金边,暗水纹,清檀香,墨是徽墨,纸是蜀笺——他可不懂这些,都是听一灵说的,总之是一张纸就大不简单。他入门晚,没经历过龙虎山风光的时候,便是在他那向来懂得奢享的师父府上,也少见这等藏在细节里的华贵。

“你说咱们龙虎山不是失势了吗,怎么刚一进京就有人来巴结?”

冒襄心想这算得什么巴结,以京城里那些人的行事,没送请柬拜帖才是奇怪。“那些请柬呢,都是谁送的?”

一闻摇头,道:“不知道,少天师每一张看了两眼,就一张张全给人家退回去了。”

这个少天师,不知是不通世事还是不近人情,竟比自己还决绝,当面的拜帖就退了回去。跟着少天师进京的,都是些晚辈弟子,竟没有一个老成持重的,能在他身边提点。他募得想起个胖子来,那卢旭长袖善舞,怕是最适合这些钻营,这次却没见到那双小眼睛。

“少天师这一回出山,甚是突兀,之前没一点征兆。有一日清早,守着东亭落剑阁的齐老头满山上乱跑,口里囔囔说有个怪人闯进门来,要去动那天师剑。我们赶过去看时,见一个蓬头垢面的道人正站在天师剑前,右手悬在剑脊上作虚握状,青蒙蒙一片光芒,似乎一人一剑正相持不下。过了一盏茶功夫,天师剑发出一声哑鸣,那人终于实实的握住了剑身。守‘凿心殿’的刘师叔赶来,说是不见了少天师,我们才猜出这人的身份。”

冒襄淡淡道:“你们怎么这般迟钝?那天师剑是多大的烈性,若来人没有天师血脉,它岂肯轻易接纳?”

一闻又道:“他也不与众人厮见,提了剑便下山去。这一路上,连斩三宗数人,也不知经了几场厮杀,直将长剑抵在坤厚老道的脖颈上,硬逼他撤掉了包围!这事后来传遍龙虎山,有些老头儿们听得热泪盈眶,都道是圆明天师有后,天师道中兴可期啦。”

他此时顿了一顿,低声喃喃道:“我却怎也看他不惯,成天板着张脸,眉头上总攒着一团煞气,便连他自己的定亲宴上也没露过笑脸。”

冒襄讶然道:“定亲?和谁定亲?”

一闻一脸悻悻,似是自毁失言,小声道:“师兄可还记得捣药峰的秦师妹,我,我记着,她一贯是和师兄走得近的。”

那个大眼睛,鼻尖有几点淡淡的雀斑,一说话就脸红的姑娘吗?冒襄在脑中渐渐勾勒出一个清晰的轮廓,虽然细节处模模糊糊。他是一贯的冷面孔,平时师兄弟间都没多少话说,更何况是一个师妹?可印象里,他倒是时常见到这个颇害羞的师妹,认真算起来,这该是他交谈的最多的一个异性同门了。只是具体聊过些什么,他已想不起来。

“秦师妹心性纯良,家世人品都好,当得天师的良配……但愿,她能得个好归宿。”

一闻偷眼查看冒襄的脸色,见一切如常,才提供了音量又道:“小天师也奇怪的紧,他出关后不先整顿教务,处理人事,却先找人给他聘一位贤淑女子。卢胖子说,少天师年纪是不小了,可坐了十几年的关,难不成就给憋得急成了这样?”

冒襄也忍不住笑起来,道:“你一个出家人,还听那胖子浑说?”

便在此时,东边忽地传来一声雷霆也似的爆响。冒襄眉头一动,知道自己等的终于来了。那方向上一片剑华耀动,站在高处,即使在白昼之下也能清晰看见。

“乾元,如何不肯出来,将那金牌双手奉上?”

少天师冷峻的声音并不如何洪亮,却传遍了大半个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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