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只有一个漆黑的屋子,那是他的整个世界,他甚至一度以为,他将永远在这里度过。最可笑的是,这是他自找的。
他记事很早,从学会说话后不久的记忆,都有印象。可这也正是他的悲哀,原本那样的世事就注定了他不幸的童年,记事早更让这不幸格外深刻。
可他记忆里的东西大多昏沉,影影绰绰的人,昏黑暗淡的窗格,仿佛一切都大同小异。是的,记忆里最多的影像,是窗格外影绰的人在悄悄说话。他们小声的谈论着破败的时局,渺茫的希望,和似乎天生傻气、难继其位的少天师。
他那时候是冷屑的吧?一个垂髫童子,却有着冷屑于一群丧家之犬的傲然。张家的嫡系血脉,是天生要代天师表的,挽大厦之将倾,岂非正是为他预备下的剧情?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心态渐渐改变了?孤独不再是突进的动力,反而助长烦躁滋生;在狭小的房子里来回踱步,秘典散落一地,被任意践踏。是从渐渐辟谷,从前每日送饭的老仆不再出现之后?是模糊的窗格子下不再有人低声交谈,偶尔路过的人只会低叹一声然后走开时起?还是那个笑起来和发怒时,眼睛都会眯成一条线的胖子,第一次前来挑战?
背上传来令人不安的躁动,那柄时隔多年,重新走出东亭落剑阁的天师剑,将他从刹那的走神里拉回来。剑上的颤动分明杀气凛凛,不是与主人间的共鸣,反而隐隐的带着抗拒,张泯然知道,它还没有接受新的主人。
可他是堂堂正正的天师,身体里流淌的是源自祖天师的血脉!
他反手握剑,“噌”的拔剑出鞘,剑尖直指前方院落深深的门庭。他仿佛在用话语坚定自己,或者是用气势震慑远多于己方的敌人,当然有人也会理解成他隔世太久,已不懂得与人交流的方式。总之,他的喝声再一次响彻半片京城:“乾元!吾今为当代天师,汝自封道教魁首。何妨剑论生死,了却昔日因果,泯尽恩仇!”
“好!有天师这句话,冒襄今日愿全力相助!”冒襄挺身一跃,脚下如风卷舞,推波助澜,将他似欲登天的身形推向极致。那藏锋剑如影随形,与他同进同退,始终在五指笼罩的三尺之内,剑身蒙着一层深紫,如龙越渊。
六名道人仰头望去,那高跃于空的人,脚尖虚踏处,正是六人中心点上。各人或擎剑在肩,或双手捧剑,或低伏着身子背剑在后,多年默契,让剑阵瞬间成就。
你既欲登天而去,便那么久翔于空中好了,吾等管叫你落地无路,无枝可依!
可即便他想就这么且翱且翔着,也不能够,那剑阵之所及,除了地上囊括满盈,其余纵称不上无远弗届,可头顶那一片天空,也能搅得无有宁日。
就见着挨着的两个,猛张飞和没了胡须的道人各伸一掌,轰然拍在一起。不知是何等法门诱发,那猛张飞脸色愈红,擎在剑上的宽背大剑倏然化作一团烈焰,爆了漫天,如一片燎原的火网铺展开来。道人则挺身而起,背上的“拔城剑”如安了机簧,电射而起。那火网被飞剑拉扯着往天上奔,一路升便一路纠缠着,十几丈高时,已分不清是火星儿包裹着黄褐色的飞剑,还是飞剑拐带了漫天的斑斑点点。
冒襄已升到了一口真息所能维持的最高点,再往上走就要借住剑灵的神通了。可他仍旧保持着与剑灵之间若即若离的联系,下一刻他将开始下坠——可在这一刻,他处在这样微妙的一个临界点上,灵觉延伸到不可知的远方,边缘处丝丝缕缕的感觉映射在神魂之上,带着无以名之的印象,仿佛摆月兑了一切桎梏,通达无极。
他甚至有余暇看看淡青色的天空,然后身体开始下坠。
有许久未曾真正的以意御剑了,那日京城之外,一群膏粱,还不值他以“运势”之法出剑。
像一只低回的沙鸥,冒襄转身出剑,指尖捻着剑柄,两者间仿佛有无形的丝线牵连,“藏锋剑”仿佛只是手臂的延长。
灵觉则在出剑的一刻收束而回,将边缘上丝缕的感应实实在在的带回给元神,那里面,藏着这一片天地中隐秘的、却亘古而恒在的势之变化。剑端上自然模仿,与其共鸣合流,他无需去刻意演化剑招,便自然成就了剑势。
风声猎猎,极有声势的剑击冲天而来,仿佛有射落太阳的趋势。这一招连击有个名目,叫做“浴火焚城”,以五行生克运使出剑灵之妙,猛张飞的剑灵属火,“拔城”中所蕴却是土属性,火生土,两相催发,将‘拔城’的沉郁厚重发挥到淋漓尽致。
“藏锋”的剑路清晰无比,如同一只沾满墨汁的大笔在天空中写下凌厉的笔锋——第一剑带着典型的宁士奇式的风格,剑走如龙蛇,沿着某种外人不可察觉的纹理一路抽丝剥茧,剥落掉“拔城”之外裹挟的火网。他的虎口被震裂,衣袖也不慎沾染了火苗,如活物般蔓延而上,似要将他整个火吞掉。
冒襄微皱起眉,衣袍上四处跳动的火苗愈烧愈烈,却分毫不能阻挡他一气呵成的剑势。灵觉全面收束,如裹在元神之外的一层胞衣。此时此刻,他灵智之中,唯一人一剑,彷如天地初开时的神祇独舞,之外再无它物。
藏锋剑倏然而出,点中拔城剑的剑尖,这是一个玄妙之极的切入点,将两者“势”之高下拉开到了最大的差距。这第二剑,冒襄几乎完全月兑出了宁士奇的出剑风格,完成了成就自身所悟剑路的第一步。
两剑交击时的力量对冲,使得“拔城”在空中翻转了几周,才坠落于地。冒襄则轻“喝”一声,引导着对冲之力扫过自己全身,将肆虐的火苗全数扑灭。只是他自身也不得不承受一些力道,嘴角分明溢出一丝血迹。
就是尤有那不肯干休的火星儿,纠缠着衣角袍带,扯拽着指尖发梢,也为他忽一振衣,尽数甩落。
那道人却更惨淡,“拔城”内的剑灵与他一体两面,剑灵几乎被一击而散,他脑中嗡然一鸣,一阵发自脑宫的震荡几乎要把他震成白痴。好在身旁“猛张飞”与他真息互通,及时补救,才让他稳住元神。
“到底是有门道的。”
六人里一个头发半白的长身道人忽然抢进中宫,身形压住了原本靠近中间的拔城主人半个身位。那“拔城”之主罗醮原是阵中主位,然而他向来不慎稳重,因一己之愤而不顾大局的事儿没少干过,因此才预备下长身道人给他做补位,与其他四人正好凑足五行的剑灵。
罗醮见长身道人抢上,也不分辨,连落在一边的“拔城”也不拾,顺势退出了阵势。其余五人心有灵犀,长身道人眼中锋锐一闪,众人便知其意——此人大是劲敌,苍鹰博兔尤尽全力,何况吾等?
长身道人左掌忽地击上自己右边胸膛,发出“空”的一声闷响,那是一个信号,发动最强一击的信号!
还是长身道人的剑率先夺鞘,原本安伏在背后鞘中,受那掌击,化作一道灰黄宏光,电射而起。其余无论背剑的、擎剑的、捧剑的纷纷响应,各色光华倏然闪出,那“猛张飞”更是直接,仰头向天猛喷出一口气,原本散落在空中各处的火星儿被这一口掀动,重聚火网,将四道剑华尽数包裹起来。
继而,光华尽敛,腾蛟跃空!五行剑灵尽数融汇,化作这一只杂色蛟龙,张牙舞爪的扑向目标。五行逆演便是混沌之态,这蛟龙虽然身上杂色斑点不少,显然未能真正化尽五行,却也算得混沌的拟态。混沌者,万物源头,克尽五行,实在是所有属性真息的克星。
说来话长,其实冒襄凭空振衣、五剑化身蛟龙都只在一瞬。下一个瞬间,两者便已接触。
就见冒襄一手伸直,抵住“龙首”,五指激张,数十道深紫色的叉状闪电在掌底生就,像是手的延伸,也像是一张网,将龙头兜住。紫电不时鞭打着蛟龙,可一入其体便被吞噬干净,反而助长了它的威势。
他的另一手则掣在肩后,“藏锋”已紧握掌中,剑尖直指龙头,引而不发,做一个欲刺龙首的姿势。藏锋剑正以一种微妙的方式颤动着,仿佛仍未从之前的出击中拉回心思,剑尖则顶着一团鸡卵大小的乳白光晕,不知孕育何物。
他分明止不住那上推之力,身形不由自主的被推上高空,左臂也在一点点弯折,掌底的紫电越来越少,且每少一条,上推之力便强上一分。
“藏锋”依然颤动不休,剑端的光晕则愈来愈亮。这引而不发中,分明积蓄着一股力。
底下的六人都静静的等着天上的动静,五痨七伤的罗醮更是张着嘴望着天空,就等着冒襄力竭,被那混沌之龙一口吞个干净。
场中也唯有张泯然不为所动,他的眼神凌厉而专注,天师剑依然平伸,斜指着府邸。无形的气机已在两个人之间建立起来,虽然隔着重重门户,却依然不妨碍这对峙。而其间的凶险也绝不因距离而稍有衰减,也许生死之判,就是从这一场角力开始。
已被推到三百丈高空的冒襄忽然大喝一声,剑端的光晕彷如烈阳,亮度早已超过人眼所能承受的极限。继而光晕层层剥开,华彩流动,如花苞盛放,竟化作一朵晶莹白莲。“藏锋”忽然凝止,然后,冒襄一剑刺下!
生灭莲,紫雷七印的生灭印!莲入龙口,批亢捣虚,纵然混沌之力也无法消解这无生无灭的永恒之莲。冒襄的嘴角上尽是血沫,可是眼中的神采却亮得刺眼!
“轰!”
蛟龙湮灭,白莲在下落过程中愈来愈大,坠落地面时已大如浴桶。而光华流动、亮得刺目的片片莲瓣包裹中,莲心的位置,是持藏锋剑的冒襄。
烟尘四起,正在这时,东边的大道上传来一阵尖细的话音:“哎呦,罪过罪过,老奴还是来得晚了!诸位仙家,请快快收了神通吧!这京城之中,可是动不得干戈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