割锦记 七、毓漱公主

作者 : 奥雷连诺

冒襄放下笔,走到窗下,看满园绚烂的色彩,硕大的日头顶在天心,将这夏日里的烂漫渲染到淋漓尽致。

可惜却无虫鸣鸟唱,就算偶有几声伶仃的鸟雀叫唤,且是禽类里顶级的喉音,却总带着豢养的味道,不由就倒了人的兴致。那假石树冠下的阴影里,也带着些阴暗的寒气,倔强的蛰伏在一片光与热的世界里。高大的城墙裹着这城里几百年堆积的阴冷与怨念,平时就藏在犄角旮旯里,连暑热也消解不得。

他处身之所,是好大一片名堂,空落落的摆着几件名贵家具,最显眼是那一张黄花梨木的书案。只是无人,连声响也几近于无,都是外头驳杂的音律溜进来,在各个墙壁间乱撞几回,留下几不可闻的尾音。

阳光拽着他纤长的身子,在地板上拉出一道长长的影,淡的像在水中晕开的墨。

案头上随意放着一叠宣纸,上面鬼画符般画着许多图案,乍看时还道是那个酒鬼的醉后涂鸦。可仔细看了,却依稀可分辨出那是一个个形状奇怪的字,只是绝不属于古往今来任何一种字体,骨架虽可看出必是汉字无疑,可其间笔画转折、体势架构却找不出汉字的依凭。若勉强找一物比喻,倒像是天上云卷云舒,偶有造化无心的一刻,竟把那云团揉出了字的模样,有几分神似,却到底差着许多笔画。

冒襄手边无书,他不是临摹它帖,也不是忽然起意临时造一种字体,这只是他近日来除吐纳练剑之外的另一个功课之所在。纸上那一个个状如云纹、似是而非的字体,正是‘紫雷七印’之一“云笈印”的外化体现。

本来‘紫雷七印’重在体悟,于这些画符一般的法门上并无侧重,有时就算你照着模子画上千千万万,也不及一点灵光乍现。而‘紫雷七印’也不比寻常印法,其间体悟可称得上放之四海而皆准,触类旁通,于其他方向的修行也有莫大帮助。因此当初冒襄印法初成,一身修为不知高过当初几许。

那日冒襄当空欲落未落的一刻,忽有所悟,施展出近乎完美的‘生灭印’。他重拾当日感官,将那一点领悟反复琢磨,却对其他几个印法也有了些平时不曾有的感悟。尤其是这‘云笈’一印,牵扯诸多道典秘法,称得上驳杂浩大,自参悟之日起便从不曾用于实战。他借着当日灵光的一点尾念,在纸上肆意挥毫,写出了许多不曾想过的妙处。

创出这‘云笈印’的前辈观一本符书《云笈笺》有所感应而创出此印,冒襄却不知道,当代的一位高人燕长歌也曾一览此符书,而凭之创出了一套云纹符法。只是这两人修行法门和阅历见地完全不同,所创之法虽同源而出,却各走一径,全然看不出相同之处。

“公主,那个何公子又来了,正在西门楼那儿侯着求见呢。”

清脆的女声从极远处飘飘浮浮,越过一片宫阁庭院,飘进冒襄耳中。这却不是他故意偷听,他刚刚摹写‘云笈印’,此时全身真息活跃,五感分外敏锐,仿佛有谛听天地之能。那声音传自距此大半里外的“选德宫”中,那说话的宫女儿又是捻声细气,却依旧让他听个分明。

然后他听见一个雍容的女子声音道:“本宫不是说了不见么?叫他莫要再纠缠,快快家去吧,这宫里岂是他胡闹的地方。你要同他说仔细了,是从此不见。还有,你吩咐西门楼的小德子,叫他以后不准放他进来,若再敢来寻本宫,只管打出去便是。”

接着是一阵悉悉索索的脚步声,却听那雍容声音复又响起:“等等,你且回来……到底相好一场,只好言跟他说,让他去吧。让小德子也别为难他。”

那宫女儿应了声“是”,踩着细碎的步子去了。

那边殿里仿佛也空寂寂的,雍容女声忽一声叹息,像一片潮水中的一朵浪花卷起,拍在四壁上,碎了身子,想再找时已是无从寻起。那大殿实在太空太阔,任叹息声里多少愁怨,到底填不得多少,总有些不着边际的感觉。

冒襄摇了摇头,自己也为着这近乎于偷听的行径感到赧然,早就听说这皇宫里是非多,那些寻常人的情仇,在这里头也能放大个好多倍。他不想沾染上,扰了自己的道心。

可那一声轻叹,分明勾出了他心底里一点什么东西,让他忆起了那么一星半星儿,自己每每无法正视、只怯懦的埋在心里头某个角落里的情愫。他忽地想起今日已是八月十二,再有三日,就是那少帝亲为主持、敕封四大国师的典仪。

那么个天下修者少有的盛会,她也会来的吧?

然后闵水荇毫无征兆的闯进了脑子,这个可恶的妖女,这些天来总是这么蛮不讲理的出现,在眼前晃来晃去。他脑中的女子,正对他说上一次见面最后曾跟他说过的一番话:“你心里面有一个枷锁,死沉死沉的总拖着你往下坠,你明明知道有这么个东西,也知道它那么沉那么重早晚是个大负累,却总骗自己说没关系。哪一天你肯去动动那个大枷锁,把它打开了扔在地上,你才算得上真正的豪杰之士。像你师傅折铁那般,恣意天下,纵横无碍。”

说这话时,她的眼睛那么亮,仿佛能看进自己心底,看穿他一直在给自己加厚的坚固外衣。他甚至有些害怕看那双眼睛,从那眼睛里他能看见一个真实的自己,他知道那个自己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坚强。

他想说你不过是个杀人如草芥的妖女,凭什么来对我说教,可他知道她会看穿这话也不过是另一种伪装,说出口了,也不过是让自己的尴尬再加深一层。

他已习惯了穿着一身冰冷的外衣,不让任何人轻易接近。

像折铁一样吗?他那样的人,那样的剑,也不知一生沉浮,经历了多少淬炼。他原本也是心中想往的,只是有些事情几乎成了习惯,像是多年缠身的故疾,终是挖不出也甩不掉,只能任它缠着黏着,成了所谓本性的一部分。

脚步声从殿外响起,渐行渐近,听起来是个女子。冒襄眉头微皱,他那日答应官家住进皇宫里来,有一个条件就是不要给他安排下人伺候。他修行之人,又喜欢安静,不希望有人来打扰。

这来的女子自然不是官家平常最爱使唤的卢公公,倒像是从选德殿那边过来的。

是那个曾有一面之缘、当今官家皇姐的长公主,有事相召?

果然片刻后走进一个宫女,向他请安道:“冒仙长可有闲暇?我家毓漱公主听说您是有名的世外仙师,道法精深,想请您去解一解疑惑。”

从那女子进来起,冒襄便近乎本能的换上了惯常的冰冷容颜,闻言淡淡说道:“公主只怕受了讹传所悟,我并非什么世外高人,不过长自在道观里修行而已。我虽为出世之人,毕竟是年轻男子,岂可入公主寝宫?如此只怕于男女之防,大有关碍。”

那宫女闻言抿嘴一笑,道:“我家公主果然没有猜错,她说冒仙长定然不肯前来,以什么男女之防为搪塞。公主说你若持有一颗世外之心,又岂会存了此等念想?她是一尘世中的凡俗尚且不理会此等礼教,难道仙长连尘世中一凡俗女子也不如?我家公主自小就喜读道典,好容易宫中来了一位解人,却不能请教,她只怕连要好多日都难以开怀了。”

那宫女惯于察言观色,又是口齿便给,见冒襄神色略有松动,又急忙道:“冒仙长若还不肯往,那是要连三清都辜负了。”

冒襄摇头苦笑道:“请娘子在前引路。”

选德殿果然空阔,只是大虽大,布置却稍显简陋,屋内布置皆以素淡为主色,且宫女也没有几个,似比普通缙绅小姐的闺房都尤有不如,实在与长公主的尊位不甚符合。

“冒先生请坐,会儿,去看茶来。”

毓漱公主端然坐在椅中,神色雍容淡雅,果然深具皇家的仪容。她的衣饰与上次初见稍有不同,虽仍是宫装盛服,饰物却少了许多,尤其是一对袖口,裁剪的修短合度,分明是为了便于惯常的起居。头顶的发髻也简单整洁,只梳了个寻常的坠马髻,用几根玉簪支起。

“闻公主相召,所为何事?”冒襄也不客套,稍一为礼,便直入正题。

毓漱公主脸上挂着礼貌大于实际的笑容,道:“本宫自小便喜读道典,只可惜天资愚钝,常有不可索解之处。今人崇儒抑道,吾心中有惑,却苦于无人求解,一直闷闷于心。今日喜闻冒仙长入住宫中,才冒昧打扰,以求解多年疑惑。”

冒襄道:“解惑不敢说,公主可将疑惑说出来,共同参详,或也有旁证之助。”

那毓漱公主便将往日看道典中的许多疑惑说出来,她果然是熟读此等书籍的,所提内容不仅涉及《道德经》、《南华经》这一类世所公称的经典,也有《琼纲》、《玉纬》此等纯然是道教法典之类的典籍。且所提疑问颇有水准,若非在此中下过大功夫,思虑断难达到此等地步。

冒襄随问随答,他毕竟在此中浸婬多年,甚至有些论述还是他修行中的基础,因此毓漱公主所问有些甚为荒僻,他也能对答如流,奉上令人满意的答案。

这两人一问一答,不觉时光西流,待得稍有间歇的时候,才发现已斜日沉沉,寝殿内里已点起了一排排红烛。

冒襄起身告辞道:“今日时候已晚,不便久留。且我也有晚课须做。”

毓漱公主起身道:“耽误了公子的修行,实在是毓漱的罪过,今日得闻公子妙解,实在胜我十几年所读。他日公子有暇,当再聆教诲。”

一位宫女提着宫灯在前引路,冒襄跟着行出,临近门边时忽听得毓漱公主道:“再过三日便是敕封大典,毓漱预祝公子技压四座,名至实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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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错字多,请大家多多包涵,写完就发了上来,还没来记得修改啊

另外,其实这章不算过渡章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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