割锦记 八、鹤羽玄氅

作者 : 奥雷连诺

八月未央,九月授衣,心宿已彻底滑过西天,带走了当年最热烈的暑意。

八月十五中秋夜,少帝赵济似是故意要将这日晚间的热闹提前上演。巳时正刻,汴京东郊,国师册封大典——斯时斯地,谓之盛况无过矣。

原本官家是要他跟着皇家的御驾临场的,冒襄却婉言谢绝,执意随在天师道的车架里。这突如其来的皇恩,仿佛有愈演愈烈之势,冒襄每每思虑至此,便觉心神不宁,只怕其间祸福,仍未敢逆料。

他骑着马与一闻并驾齐驱,走在马队中唯一的马车左侧,算是一边队伍的引领,马车右侧则是两个略有些年纪的道人,率领着天师道的另一边队伍。

东郊是皇家猎场所在,林苑恢宏,官道敞阔,然而此时通往终点秋畋苑的路却也不是多么好走。离着巳时还有大半个时辰,通向秋畋苑的几路官道都已塞满行人,都是为争睹仙家风采而来的百姓。若不是朝廷出动了羽林军来维持路况,只怕这些个前来赴会的大教派摆出来的浩荡阵势,还真难以进到秋畋苑里来。

天师道进到场中时,南北两边已各有一大队人马占据一隅。这秋畋苑的祭天坛虽是环形,周围一圈均是看场,然而其中也毕竟分得出正位主次,先来的五岳盟和纯阳宫所占分明是南北方的各自主位。各派的座次自然是事先分好的,也不是谁先到便先得。

从马车中步出的张泯然冷哼一声,一言不发,阴沉着脸面率众进驻到纯阳宫右首的席位。

纯阳宫席上自然以乾元道人居首,他端然坐于主位,双目似闭非闭,仿佛神游物外,一副不为凡尘打扰的清高模样。有人心中冷笑:你既然到了这儿,自然是上心名利的,都是为那蝇头蜗角,何必还惺惺作态,作这般出尘之态?

其余纯阳座上,也堪为道门一时之选,纯阳宫新近崛起,然则已有一批门人名噪一时,今日济济一堂,当真让人目睹了几分纯阳宫的鼎盛气象。

与这边相比,与之相对的另一边却显得微妙得多了。五岳剑盟垂名数百年,也唯有当年全盛时期的天师道能相与拮抗,如此大宗,今日列席的声势却实在不能不让人月复诽。别说修士魁首姬正阳未至,其他四岳的掌教也一个没来,只有华山剑宗的掌教夫人岳南湘坐镇主位。她周围尽是些小儿辈,甚或有几个有资格坐于席间的,唇上只生了些细弱的茸毛。

时辰渐尽,其他佛道宗门陆续到场,进驻各自席位。外场人群里忽地起了一阵喧哗,席上都是高人,自然不愿像寻常百姓般伸脖子去瞅,就有那忍得艰难的苦苦攥着自己衣襟,脖子都撑得青筋暴起。也有些小辈忍不住好奇,却禁不起身边师长的凌厉眼神,只敢拿余光偷偷去瞄。

好半响,那骚乱之源终于进到场中,一闻本来便没个顾忌,眼睛一直盯着人群,此时低声叫道:“嘿,这上清宫今日是唱的哪出?”

就见进场的正是上清宫门人,青袍玄羽,黄穗古剑,整齐划一的做派,端的是名门风范。奇怪却在队尾,竟然有两个担架被跟着抬进场中,架上还各有一个气息奄奄的道人,看上清宫的架势,似还要把这两个伤者抬到席上。

上清宫头领之人是一个红面长冠的中年道人,他甫入场中,便径向天师道席间而来,指戟冲张泯然大喝道:“天师道的小子,把那卢旭胖子交出来!道爷要将他挫骨扬灰,方解心头之恨!”

张泯然坐席原本便高出不少,拿一双细眼斜着睨视于他,一忽儿又转过脸去,半点搭言的意思也没有。一闻却耐不住好奇,他知道红面道人仍是当今上清宫掌教紫虬真人,卢旭那厮却怎么惹上了这么个主儿?当下言道:“卢旭确是我天师教门下,只是他原本未曾随队来京,说是有他事要办。不知他做下了何事,竟惹来紫虬前辈如此盛怒?”

紫虬大喝道:“休拿言语诓我!那混胖子一路从茅山逃到京师,今日一早还有人看见他在京师溜达呐!他既到了京城,岂会不与你们联系?”

一闻也是个火爆脾气,见他不答自己,反倒杂七杂八乱扯,也大声道:“老子没事干嘛骗你?我他妈都整整一个月没见过他了。你,你,还有你,你们……哪个最近见过胖子?我又不知道他干了啥事,触你这么大霉头,像偷了你婆娘似的,干嘛先来遮掩?”

那紫虬脸色愈红,看架势就要拔剑砍到席上去,身后却上来个持重老道,稳住了他,且道:“五日之前,贵宗的卢旭道人偷入我宗祖师堂,偷去了密存其中的一套先师秘法和一件宝物。哎,那人逃下山时,被本门中人发现,不仅不归还窃取之物,且还打伤了好几人。我宗一路追踪,及至京师又丢了踪迹,那架上两人便是今日一早伤于他手的。如今伤势未见好转,只怕是……唉!”

紫虬向那老道怒瞪一眼,是怪他竟当着众人之面把这些丑事抖落出来。

一闻听罢哈哈大笑道:“好个胖子,果然好手段,真不枉我敬他一场!”

“呸!好你个鸟天师道,果然一窝蛇鼠!今日本座就杀光你们这群死剩种!”紫虬“噌”的拔出佩剑,剑上真气腾腾,耀出五色光华。席上张泯然忽地转过头来看他,目光锋利的好似两柄飞刀。

“呔!紫虬老儿,冤有头债有主,你家卢大爷在这儿哪,不睁大你的狗眼!”

一闻面上喜色一现,继而又一忧,大叫道:“是胖子!”

上清宗那边炸开了锅,就听得乱糟糟的声音,尽是在问:“在哪儿?”“在哪儿?”

苑中只有少数几人声色不动,眼神却都有意无意扫向了同一方位。忽听得一个上清门人大叫道:“快看!在那儿!”

无数道目光齐刷刷看过去,只见东边林苑中最高的一株杨树之上,一颗面盆大小的脑袋渐渐现出行迹来,继而是身体衣衫。那久违的卢胖子就这么变戏法似的现在了树上。

人群里有眼尖的看到了这一幕,便哗哗的喝起彩来,敢情正戏还没开场,先来了这么一出给劲儿的,到底不枉了早晨这一顿好挤!

卢旭颤巍巍的站在树顶的一支小枝子上,全身被一只玄色大氅所罩,袖边和氅底都绣着一圈纯白色的鹤羽,极是好看。那大氅本来极大,寻常人的身量只怕撑不出效果,这胖子肚腩却实在太大,鼓鼓的挺出来,把那大氅绷得紧紧地。

卢旭在树上哈哈笑道:“紫虬老儿,你们当真暴殄天物!这么好的一件鹤羽玄氅竟给扔在死人牌位前,还有那一套‘潜英诀’,多好的玩意儿!话又说回来,要不是你们不识货,也不能让我得了去,这两件玩意儿各占潜行与幽微之道,正是合了我的门路。”

这胖子体型虽大,练的功法却是潜沉幽微一脉,说白了也就是近于刺客之道,他所说的那俩物普通修者得了还不怎地,落在他手里可真的是珠入椟中,沉珠投明!

“好狗子!”

紫虬狂吼一声,一剑排空,指向树上的卢旭杀去。卢旭不慌不忙的将脑后的氅帽罩在头上,且将面孔遮住,便忽然失了踪迹,仿佛溶于空气之中。紫虬一剑扑了个空,站在树顶上又是一声怒吼,却已没了胖子的气息感应。

卢旭的声音忽地从老远外的另一株树上响起,人也跟着在那边现身:“紫虬,你要想拿回东西,便跟着道爷来吧。便看你有没有那本事,嘿嘿,小爷去也!”说着便重新将头一罩,回身一纵,跳入了茫茫林苑之中。

紫虬在树顶喝道:“上清门人,听我号令!立即全力捕杀卢旭,勿要夺回祖师圣物,生擒为上,如若不能,就地格杀!”

他话音还未落,乾元忽地从席上立起身来,道:“紫虬道兄,何必为一个小辈大动干戈,莫忘了今日所为何来。”他声音并不洪亮,却能轻易达到紫虬大喝的效果。

紫虬道:“乾元道兄,对不住了,那鹤羽玄氅和‘潜英诀’是我宗门祖师遗物,断不容有失。今日之期,只怕有负道兄所托。”

乾元面色一寒,缓缓道:“道兄何苦如此不顾大局,当初松筠子前辈和你我二人共同立定盟约。前盟未远,道兄此刻便要食言而肥吗?”

紫虬脸上怒色一激,却又生生忍住。当日乾元同意松筠子主导长春子与六骨锥事宜,就是以国师册封之日上清宫全力相助为交换。三宗中楼观派已彻底退出此次册封大典,纯阳宫能引为强援的也只有上清宗一家而已。

只见他面色数变,忽地跃下树冠,道:“天拓、天梓、天吴,你三人立刻去追卢旭,其间便宜行事,以天拓为主导。”他顿了一顿,又厉声道:“不准堕了我上清宗的名头!”

另一边一闻在冒襄旁边细声道:“怎么着?咱们是不是去帮帮卢胖子?”

冒襄淡笑摇头道:“看他刚才耍的那几下,已是登堂入室,想来新得之物甚是趁手。那三个天字辈道人虽然有几分名头,胖子撑上五个时辰还不是问题。至于到了夜里,哼哼,他那‘紫薇天斗决’,也该有几分进益了吧?”

一道插曲到底没有为此次大典引发多少变数,巳时之前,浩浩荡荡的皇家仪仗终于开进了鼎沸的秋畋苑。

黄袍加身的赵济登上正中的祭天坛,凌然四顾,四下虽大有修为高深莫测,平时呼风唤雨的修仙之辈,此时也不得不接受他的巡视。那眉眼间的神气,越发的烘托出威压四方的王气。

赵济吸了几口长气,平复起伏的胸口,才缓缓说道:“今日诸位世外仙长不弃于朕,共聚于此,实为我华夏万千子民之福。今日朕承天领命,为天下苍生册封国师,在此之前,尚有两道旨意宣布。”

他清了清喉咙,话音依旧不疾不徐,他知道自己不用大声说话,自有人用特殊法门把这声音传进每个人耳中。

“第一道旨意,大相国寺迁址他处,原址朕将送与纯阳宫,日后准其在彼处另造道观。”

秋畋苑中一片哗然,尤其是环席上众佛家子所在之处,暴起一片惊诧之声,更有振衣之声连连响起,是许多僧人霍然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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