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豪放卫”拉住“纤浓卫”唯一能用的左臂,低喝道:“羽妹,别任性了!听我的话,你现在马上回去复命!”
“纤浓卫”倔强的甩开手,仍旧向着前方夜色里张望,右肩上的主筋被齐根挑断,此时还在钻心的痛。看着她苦苦忍耐而变得煞白的脸,“豪放卫”满心疼惜,如果可能,甚至不惜以身代之。
他们本是一对情侣,双双加入“二十四卫”后,便抛弃了从前的名字,而只以司空图诗品之名相称。只是他早已习惯了多年的叫法,仍以从前的“羽妹”称呼她。
当初因为一位友人,他们被引介到帝王的座前,为少帝所看重。其实以“纤浓卫”的修为本不足当“二十四卫”的地位,只是“豪放卫”深知自己这伴侣的性情,提出若想要他效力,条件是让她也受封“纤浓”之名。赵济急于充实弃置多年的“二十四卫”,又极看重“豪放卫”的修为,便应承下来。
他平时对纤浓卫从来百依百顺,纵然自己修为胜她不止一筹,也装作不如她,简直丝毫不肯违逆。只是此时已是生死攸关的时候,他实在不愿为了她的小性儿而错恨难返,态度少有的坚决:“羽妹,这都是什么时候了?你还要使性子!你难道要咱俩都死在这儿吗?”
纤浓卫痴望了他一眼,低声道:“林哥,有你在这儿,我不怕。我一直都知道的,你比我厉害多了,定能护得我周全。”
“这次不一样!”
豪放卫低吼一声,猛地把她拉到身后,四四方方铁锤似的一杆巨剑在他手中仿佛没有重量,被他平举着向前一刺,击散了一根从主干上窜出来的紫色余电。
又怎么会一样呢?见识了萧慎和林婉的神通,他才知道自己不过是井底之蛙,当日接下伏杀命令时自己的满腔信心,此时想来,实在是可怜复可笑!
“林哥,总还有其他人挡着呢,未必就如你想的那样糟。这样的人物,又遇上了这样的一场伏杀,我,我总要看到了结尾才甘心啊——”
豪放卫只能在心里苦笑:“就是她濒死一击,也能拉上一群人陪葬——何况还有那个少年,我见过他出剑的……”
那日在京城之外,他是亲眼见了这少年是怎么一人一剑打的近百人狼狈不堪。那些人中虽无一人有他的修为,甚至有些人连他也都不屑一顾,可若是有个十数人围攻便够他头疼的,若有个三五十人齐上他便招架不住,更不用说似那少年般一剑退敌的潇洒。
后来他才知道这人便是少帝近来最为属意的那个剑仙,甚至四下里已许他当朝国师,与姬正阳、乾元道人同尊的位置。他接到的截杀命令跟他没有半点关系,这么个炙手可热的人物,怎么就忽然卷进了连帝王也参与其中的这一场杀戮中?
他回过身去,使劲盯着纤浓卫的眼睛,想让她把自己目中的所有感情都读懂:“羽妹,从来我都没要求过你什么,我只希望你能听我这一次!那个少年是官家将要倚重的人物,他无论如何不应该出现在斯时斯地。我们既然选择了食君之禄,就该分君之忧,你要把——”
纤浓卫猛然大呼道:“林哥,小心后面……”她的眼陡然睁大,紧盯着他的身后。从她眼中,豪放卫看到灿若霞光的亮色,仿佛两团熊熊燃烧的火焰!
他的第一反应,是将一股柔劲化入掌中,举托着纤浓卫向外围掷去,那一股柔劲始终紧裹着她,让她不致为外界流窜的暗力所伤。背后传来灼热的感觉,仿佛有一团烈火隔着衣衫在燃烧,要榨干他背上的每一滴水分。直到目送纤浓卫月兑离险区,他才缓缓转过身来,巨剑的剑尖托在地上,被他提拉着,在地面划出一道粗粝的弧线。
他看到破碎的火——和决绝的人。
之前他躲在极远处看着天空中的两个人对决,他们彷如神祇,有着摇动山岳般的神通。那时乍然一现的火凤远远看去,仿佛从神秘的天外之天降临的神物,只在人间显形片刻,已然辐射出无与伦比的美丽与威严。
此时,他与火凤正面相对,近在咫尺。
纵然,这只火凤支离破碎,为无数凌乱的火焰所拼凑。
林婉站在火焰中央,她的双脚虚浮于空,被流动的尾羽一样的火焰托浮着。她周围艳光吞吐,太过明亮,反而使脸孔隐入暗影里,只有一双眼眸映衬火光,粲然无遮。血液从她身体的各处伤口渗出,被火光映成了妖异的颜色。
“这是要拼到尽头了……”
豪放卫舌忝了舌忝皴裂的嘴唇,连舌头上的水分也要蒸发殆尽。他的手臂正以某种节奏一缩一涨,每次缩涨便会使肌肉更为突起,血管也在皮肤下鼓动着,将血之精华倾尽全力的输送到全身。即使是困兽犹斗的林婉,即使是破碎凌乱的“火凤”——
“不要!你这是……”
他听见稍远处少年的喊叫声,那里面的焦急让他略起同病相怜之意。喊叫声随即被突然飚起的气爆声淹没,他也无暇去细听那少年还喊了什么,手臂骤然发力,抡起巨剑在头顶划过一个大弧。他如月兑缰之马狂奔而出,加入了围攻的行列。
侧翼是两面大若房屋的风轮,它们一面旋转着一面扯出巨大的狂澜——“五侍”和“五常”各凝出一面风轮,并推动着一步步向前推进,每推进一分,就多一分火焰被风轮卷入,灭的干净。火凤的羽翼甚至被吹得倒卷,袭向林婉自己。
他还看到三个淡如烟幕的影子在火焰中穿插,一步步向中心的目标接近。
上官朝九则作为主力从正面突入,此时他手里的青铜匕首回复了本来颜色,青魑魑的剑身被火光映得忽明忽暗,正如他的脸庞。火焰被强行分开,从匕首两旁滑过,豪放卫看不见他的脸,却从他的背影里也能体味出狂热之意。他毫不犹豫,跟在上官朝九身后,提剑跟进。
眼前骤然一亮,他本能的闭起眼睛,可刺目的光仿佛能穿透眼皮。那一瞬间,充塞耳中的声音乱到了极点,有凄厉的风吼声,有强烈的气爆声,有被淹没的喊叫声,有通透的剑鸣声,也有人在垂死时才能叫出的绝望挣扎。他无法分辨形势、敌我、优劣、胜败、甚至生死,有什么东西从前面蹭过他的肩头,与他擦肩而过。
依旧在急速狂奔,他强迫自己睁开眼睛,看到一团烈火向他迎面击来,毫不犹豫的用双手抓握巨剑,向着火球当头刺去。他的手臂此时粗地像公牛的脖颈,一蓬蓬血雾从皮肤表面喷溅出来,又被瞬间蒸发。他的双手被剑柄炙烤着,飘出缕缕青烟和一阵焦味。
“嘭!”——火球几乎是在他面前爆散开。
他猛地停住步子,身体却无法骤然从极动变成极静,胸口轰然撞击在剑柄上,让他狠狠地吐出一大口血。他抬起头,看到的却是不知何时出现的少年。
冒襄站在他的身前,正用左手牢牢地抓住了他的巨剑前端,让他不能寸进。他的手其实根本无法抓牢比他的手掌还要宽出一寸的剑身,可此时五根手指却已嵌进剑身里,留下五个深长的指痕。他左手的五颗指甲尽数崩断,有细密的紫色电弧从伤口处跳纵着爬向布满裂纹的剑身,原本指甲所在的地方则变成了焦黑的一小块,不见丝毫血迹。可他的左臂却因为无法承受主人的骤然发力,从肩头到手腕,尽被血液包裹,都是从崩裂的血管中直接流淌出来。
他的左手再用力一握,“嗑啦”一声,宽达一尺的巨剑剑头被他生生握碎!
林婉站在冒襄身后一尺之外,定秦剑斜插在地上,她就那么斜倚着细长的剑站立着,微微摇晃。火焰已尽委于地,几近熄灭。
她努力抬起头,飘扬的发丝有几根就萦在冒襄耳边:“我不会领你情的。你做的这一切,都没有意义。”
豪放卫无力的垂下残剑,一步一步向后倒退,他不敢张望四周,后退中眼睛始终不离两人。他听见少年用平常的语气说道:“我知道。”
“那你也不惜搭上自己的命?”
他看到少年忽然半转过脸,去看身后的林婉,而后咧开嘴笑起来。那笑容在夜色下显得那么飘忽,却又那么真实,让他原本显得冰冷的容貌一下子鲜活起来,像是密实的乌云裂开缝隙,向大地投下第一缕阳光;也像是平静的湖面忽然起了波澜,从中跳跃出一尾游鱼。他听他说道:“哪怕只有这一次,我也想面对一个真实的自己。”
林婉仿佛有刹那的迷离,眼神里也带着茫然之色:“你是什么意思?”
“所以,我用不着你领我的情。你自去修你的道,又与我何干!”
血顺着他的手臂滴落,已在地上汇出了小小的一洼。可它们却仿佛受到了某种力量的牵引,在土地上自行滚动,画出了一个又一个似古篆似云纹的奇怪图案。
头顶的一片天空,不知何时,不见了原本的几点稀疏星辰,只有银盘似的圆月挂在远天的角落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