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乃冀人鲁谙,可敢与我决一死战!”
咆哮之人踏步而来,如同洪荒的巨兽,每一步踏下都使得大地震颤。他单手抡起长近一丈的宽大铁剑,因急速的挥动而在空中留下一道屏风似地剑影,低沉的风啸声在剑缘处徘徊。
铿然巨响中,两柄巨剑撞在一起,其中一柄剑端破碎不堪。火星儿沿着两剑的锋缘摆走,在夜空下如两条闪动的游蛇。
两人乍分乍合。
豪放卫沉闷的“嘿”了一声,早被震裂的嘴角又有鲜血流下,他左右摆动了一下僵硬的脖颈,发出“噼啪”的响声。将被冒襄捏碎剑头的铁剑交到左手,他晃了晃有些酸痛的手腕,然后去看面前这个突然出现的“自己”。
“冀人鲁谙”,是他加入“二十四卫”前的名号。
这等无回的战法,是他认识羽妹之前的惯用伎俩。
眼前这个短须戟张、根根似铁的男人,正是他三十年前的模样。那时的他最喜杀伐陷阵之事,像个先锋将更多过像个修者。
夜色沉沉,四周不知怎地忽起了一股雾气。这雾气看似并不浓重,朦胧的仿佛只如一片轻纱。可即使以他的眼力也无法看穿,只隐约看到远处一些摇动的人影,和远天之上,包裹在一大团光晕里的圆月。
“冀人鲁谙”没给他多少走神的时间,又提剑杀来,地面上蹬踏之处因为巨力而现出一个个深坑。看那合剑进击之势,简直像一头全力冲锋的犀牛。
豪放卫微退半步,以剑拄地挡在身前,左手则陡然拍在剑脊之上,竟将铁杵一般的大剑击的弯如弓背。而那前凸的剑弧之前则现出一道龟甲似的虚影,如一面盾牌。这正是他近年来领悟的“六鳌”之术。
巨剑毫无花巧的斩在剑弧突起之处,虚幻的龟壳无声碎裂,拄在地上的巨剑猛烈晃动,反弹之力更几乎让豪放卫左手断折。可这“六鳌龟甲”是育攻于防、遇强愈强的招数,共有六道反震之力,任那进击之人雄壮如牛,也被震出十余丈外,七窍尽是血迹,活像个嗜血的妖魔。
嘿,难道是自己老了?这小子的一剑,简直能削平一座山头!就是以他今日剑势,只怕也不能一剑破甲,而以此时之心境心性,恐怕是再用不出这等剑法了吧?
豪放卫用手抚模剑身上又多出来的裂痕,指尖有丝丝冰凉的感觉跳动,仿佛是其中所蕴剑灵“吞海”的痛楚。这柄剑从十八岁起跟他到今日,经大小数百战,重铸三十余次,却未有一次如这一次来的惨烈。
他从来专精体技一道,所修术法也大都是刚猛的路数,对于幻术一路几乎一窍不通。他知道眼前定然是某种高明的幻术,凭自己这点神魂方面的修为根本没有看破的可能。可他又无法确定自己深陷到了何种程度,难道世上当真有如此高明的幻术,可以完全蒙蔽一个人的五感,同时又将一个虚拟的人模拟到如此彻底?若仅仅是无根之术,又如何能给他和他的剑带来如此大的伤害?
明知道是不可能存在之人,可看着眼前之人甩掉下巴上的血迹,改以双手握剑,将完整的“吞海”横持胸前,摆出他熟悉的起手式时,豪放卫依然生出不可阻挡的感慨。他想起了这招早已弃之不用的剑法,那时候,每当他摆出这个起式,心中必然澄澈平静,因为有着纯然的渴想,因此能使出纯粹的剑技,即使剑法粗粝,可总有着某种一以贯之的气魄。他清楚接下来的每一招每一式,或如暴雨疾风,或如海动长天。
加入了“二十四卫”的自己,还能接下这样的剑势吗?
“咄!”吐气开声,年轻的鲁谙再次大步而来,十丈之地一步即至,巨剑先被他以双手拉到脑后,继而横挥而出,剑锋之上虹光如湛,冲霄而起!
多熟悉的剑法,豪放卫几乎是本能的拔剑而起,以同样的姿势挥剑相迎。他剑道浸婬日深,技法早非昔日可比,即使没有架起起手式,出手更在对方之后,却依然不慢分毫。只是连他自己也不知道,结果会是如何。
破碎的“吞海”一挥而过,未有丝毫阻挡,年轻的鲁谙像出现时一样兀然的消失,变作一枚漂浮在空中的紫色云纹,被长剑划过,消散无踪。豪放卫因为用错了力道,在原地转了两个大圈,几乎把腰也扭断。透过渐渐消失的雾气,他看到不远处拄剑而立的冒襄。
就差了这么一点吗?运气还真是不站在我这一边啊。
冒襄的视界里罩上了一层红光,看夜色下的世界如同看森然鬼域,因为他的双眼已被鲜血浸润。他看到夜色下接连站起了几个身影,虽然摇摇晃晃,可依旧竖的笔直。他悄然叹了一口气,缓缓地从地上拔出藏锋剑,并挺直了背脊。可就是这么一串简单的动作,就让他全身各处都开始疼痛。
“这就是你强用那符术的后果,这等以云气为基、化他人之真息而攻彼的幻法却是我从所未见,只怕对于真气消耗的负荷也不小吧?我若所料不差,你此时已气竭神枯。”
背后传来的声音里略带嘲讽,冒襄颇有些气结,扭过身去说道:“我气竭神枯很和你心意吗?也用得着这么大声说出来,想所有人都知道吗?”
“还用得着我说,别人自然也是有眼睛的,难道看不出你的状态?”林婉不给他回嘴的机会,又道:“你刚才那一笑是什么意思?”
一笑?是了,就在刚刚不久,我也曾那样畅然一笑过了。可为何看着她那冷漠的神情,心中依然会疼痛?这终究不是能一笑而过的事吧,只是想让自己也坦然一回,至于坦然之后的那些凄惶和不甘,就任它们留在胸膛里吧,那总归是些不能拿出来与人分说的东西,久久的停放在一处,终有一天会淡去的。
始终不是一个洒月兑之人啊,这世上总有些让人不得不执着之事。呵,那个老家伙下山时的背影倒是尽显洒然,难道丢却了一身的修为,真的像丢弃了满身包袱般的轻松吗?就是不知道他是不是也有萦纡胸怀终不能让自己尽情一笑之事?话又说回来,自己若是洒月兑之人,又何至于今日今时。
“那一笑吗——难道斯时斯景,还不够博我一笑?”
林婉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缓缓摇头道:“算了,其实我也并不是真的想知道。”
冒襄回过身来,刻意不去理会她语气里的冷漠。黄土枯木,满月长空,空气里仿佛也透着苍凉的气味,可这苍凉里仿佛也带着悲壮与雄奇,不为别的,只为那一前一后站立的男女。不管他们此时是否还能完整的迈出一步,在渐渐向他们走近之人的眼中,他们的形象已然不可磨灭。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冷气,试图稍稍减缓喉管中的灼烧感觉,道:“你曾想过,自己会葬身于一片莽莽黄土之中吗?”
“我等修行之人,夺天地造化为己用,行的本就是逆天之举,遇上这等劫数也算平常。”林婉的气息一起一伏,分明是在运使法门积蓄残力,可听她呼吸中的断续节奏,想来也是无甚进展。可她的声音里听不出丝毫沮丧。
冒襄摇头道:“逆天之举?原来你修的道与我所知并不相同。”
“那又如何?你我的道,谁对谁错,也再无法验证了。”
冒襄忽然哈哈大笑道:“怎么?堂堂的华山林婉也有气沮的时候吗?我还期待着日后与你以剑论道,试一试你到底有没有资格压宁掌教一头呢!”
“看来今日之局,终究是有一个定数了。”凌海越的目光始终不离林婉,今夜第一次真正松了一口气。
洪崖先生默默不言,忽地轻拍驴背,那名唤“雪精”的驴儿极通人性,自个调转个头,载着自己主人“得得”的向远离战场的方向走去。
凌海越大讶,高声道:“怎么先生这就要走?难道不亲眼见证火凤仙子的陨落?”
蹄声不停,依旧不紧不慢的走着,那洪崖先生背向着他,轻声道:“事已至此,更有何看?我不愿见一代英雌临终之态。”
“既然如此,先生走好,日后还多有倚重先生之……咦!那是什么!什么人?”凌海越本还在与他客套,可眼角余光忽地扫到一道剑光瞬间穿过战场的夜空,与场中一人擦肩而过,血雨飘过,一名即使是凌海越也倚为臂助的天山修士就此殒命。
凌海越高叫的同时,洪崖先生也微微一震,雪精也终于停了步子。
凌海越运足目力,穿透浓浓夜色,终于看清了场中多出来的那一人。那是个深目鹰鼻的青年人,虽然面容不类中原人,却也有一种独有的英挺俊美,就那么斜提着长剑闲散的站着,便透出一股无法言喻的威压之感。而额心那颗深紫色的抹额,更是增添了几分妖异的魅力。
“他是什么人,怎么我从未听闻过此人……”凌海越在脑海里苦苦思索,却也找不到能对的上号的,不自觉便呢喃出声来。
洪崖先生一震之后,又拍了拍驴背,驾着驴儿再度远去。
凌海越大叫道:“先生难道不想上场一搏,就甘心坐失这等千载难逢的良机吗?”
“只听其剑音,便知是绝顶高人。今日之事,不可为矣。”
凌海越难得一见的失态,憋红了脸喝道:“我虽有伤,但先生与我未必不能和他一战,今日若放走了林婉,以后就再无可能了!”
“生死之事,俱有天定,事已至此,又何必逆天而行?”声音飘飘忽忽,驴儿走的看似很慢,片刻之间却已去得老远,洪崖先生的背影渐渐被夜色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