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我也算有旧情的人,何苦刚一见面就这般挖苦,我这里还有一事相托呢,总怕所托非人,如今见了你正好可以了却此事。”
子杞哪管漫山汹汹的那一伙是人是鬼,自顾撮唇吹了个响亮的口哨。伴随着一阵回应的响亮马嘶声,超光披着一身林间的露水,昂首阔步的跑入众人眼界。
相里子当先赞道:“好俊的马儿,莫不是要送予我的?”
子杞撇着嘴道:“枉你还自称是墨子门生,见了别人的好东西就想要啊。你看那马儿背上有一把紫砂吞口的宝剑,那是你同门南箕子的佩剑。他临终之时,我恰在身边,他托我把宝剑交给你门中的羽融子,我是亲口应承了的。你们合教上下我只认得你一人,你们终南山我又不敢去,如今只托付予你了。”
山上山下同时传来几声惊呼,蔺无终也骇然道:“南箕子师兄果然走了?”
要知“楼观七剑”多年来纵横天下,其中人物莫不是一时英杰,长春子叛逃已让楼观派蒙上了无法估量的损失,南箕子一逝则无异雪上加霜。
子杞想起南箕子临终时的模样,也不禁悲从中来,叹道:“在归州野林里,他与长春子狭路相逢,力战而死。他言道最是放心不下师弟羽融子,烦我把跟他多年的佩剑交给他,以全师兄弟的情分。哎,只叹当时条件恶劣,我也只能挖一方陋坟葬之,只怕此时已被荒草淹没了吧?只望他早入轮回,重拾修行,莫以今世执念为挂碍。”
蔺无终惨然一叹,道:“呜呼哀哉,终南又倾一柱矣!”
此时楼观众人已奔到近前,共十三人,虽则刚历经大战,衣袍上不免狼狈,但人人神完气满,并无半点颓唐之色,正是可用之兵。
那追袭而来的也奔得近了,前驱差不多到了山腰上,子杞定睛看去,暗松了一口气:好嘛,人家明明是人,非要给说成是怪物,这些楼观派的道人,平时看来都刻板正经的紧,原来都是爱编瞎话的主儿。人家不就是衣服旧了点儿、不大赶不上潮流吗,至于这样编排人家?不过他们那衣着当真古旧,莫不是汉代的制式吧?而且也实在破旧的紧,到处都是一层灰不说,这儿一个破洞那儿缺了一角的,还真跟他们那黑脸膛相得益彰。
咦?等等——那衣服不是真让他们从汉朝一直穿到今日吧!?子杞揉了揉自己的眼睛,确定自己并没看错,刚刚他亲见有一人因为步伐过大,本来及膝的衣服下摆扑簌簌的往下落灰,落着落着那下摆就变成了到腰部的长度——那衣料分明已经被岁月蚀成了渣儿!
钟镇岳和相里子两人断后,相里子让他赶前一步,与众人汇合。自己则大叫一声:“好恼人的跟屁虫,再吃你家道爷一剑!“横握起烧火钳一般的粗胚铁剑,说罢脚下一蹬,逆袭而上。
他这黑铁剑剑名“四两”,原因无他,是他早年花了四两银子在铁匠铺里打的,就是这么一柄寻常江湖客也不屑一顾的破烂货,让他用出了如今名噪天下的身价。
相里子速度好快,半山距离被他一脚踏过,仰头时已正面迎上了最前头的两个。他颇知这些人的特性,因此也不因对方空手而稍有手软,长剑横渡而出,因为速度绝伦,只在空中留下一道扇形的黑色剑幕。
“铿”、“铿”两声,那两人竟以一双肉*臂硬挡了相里子这一剑,一双破袖子顿时化成了飞灰,那肤色黧黑、犹如铁铸的前臂上没留下一点损伤,两人身形受阻,向后连挫几步乃止。
相里子冷哼一声,早料到是这般结果。只见他脚下速度不减,身形一矮,须臾间从两人缝隙间穿过,同时间铁剑“嗡”声一振,回缩进肩窝内,被他身形挡住,竟一时失了行迹。想他此时奔速何其之快,前面两人刚失了他剑击的去路,还没想个分明,就被他超到头里去。正要转身来截,不妨他两边胁下各有一点精光耀动,那一柄没了踪迹的铁剑忽化作两只,毒龙一般纵出,击在两人胸口上。
相里子并不回头看这一剑的战绩,此时他已深入敌阵,四方八面俱是敌人,稍一不慎便是万劫不复的下场。他抬头纵声长呼,猛然飞跃而起,全不管四周狼顾,运起一点精纯剑意,划空直击,剑底所指,却是一个骑在一只大猿背上、正缓缓行于最后端的男子。
“夫为剑者,示之以虚,开之以利,后之以发,先之以至。”
相里子横击而下,大有摧山崩岳的气势。却说他所击之人想必就是首领,端坐在一只深黑色的大猿背上,那大猿好不雄壮,四肢着地行走,仍有成年杜马的高度,见相里子自上击来的一剑也不害怕,反而昂起头呲牙怒啸。那首领手中亦是空无一物,此时尤有余暇分出左手去安抚胯下的大猿,右手则激张成爪,倏然去抓相里子的剑脊。
空中爆出一溜火花,相里子临机而变,剑尖一挑,且借了这交击之力,复又腾于空中,免了被他擒剑之噩。那人以肉掌抵剑,且能擦出火星儿,而掌心处也不过多出一条三寸长的白印子,可知其坚硬程度。
子杞在远处听了相里子的叫声,亦跟着起哄道:“相里子,你既然说剑,不知道你自己用的是天子之剑、诸侯之剑还是庶人之剑?”相里子激战正酣,哪能答他,他便自顾自答道:“看你破衣蒌薮,恰如古之剑士之‘蓬头突髻,短后之衣’,那自然是庶人之剑了。”
蔺无终这边也喝道:“师兄不要莽撞,快退回来!且从长计议!”
相里子这一腾又飞上了数十丈之高,蔺无终之言他自然充耳不闻,只见他忽以左手五指叩剑,五指如轮,“叮叮叮叮”的将铁剑弹的震颤不休,剑脊上那一层虚晃的影子便似是新穿上的外衣。身在半空之时,他便隔空出剑,仍是剑指那猿背上的首领。铁剑外那一层“外衣”月兑出剑身击出,这正是他“弹剑苦歌”中的得意招数,若非受丛林禁制的制肘,他这“弹铗塞北、拂衣江南”的一剑运到极处,可见漫天音剑排空,斩人于无影无形。
他亦知此险地不可久留,凭自己一人想有多大作为自是痴人说梦。他虽然莽撞却不是愚人,一剑逆袭时便想到了退路,看他双脚“啪”的互相一拍,脚下那双破烂草鞋忽起变化,每只草鞋上各剥离出来一头,倏地剥出来好大的两团草绳。那草绳像被一双无形之手操控,顷刻间又编成了一道梭型的草席,相里子脚下用力,呼啸之间便驾着那草席子飞临到山脚下。待他落地时,两只芒鞋又恢复如初。
这一双草鞋,却是早年他从一位墨门遗老处得来的宝物。
他临去之时,曾下视那一剑的战果:却见那首领用双掌硬生生拍碎了他的音剑,额头上留下一道露出头骨的剑创,那人却连眉睫也不曾动一下。倒是他胯下的大猿被音剑在月复部切下一块肉去,呲牙吼叫连连,凶相毕露。
钟镇岳和蔺无终正隔着一片空地商议,前者道:“祖天师布下的这大禁制,不知内中还有何玄妙,我料其核心所在仍是在这黑湖之地。你们出不来,却不知我们进不进得去?”
之前那片覆盖群山的青金之线只在阵法发动的一刻才显现出来,此时俱已隐没。蔺无终一面抵挡无处不在的触手滋扰,一面道:“此时正在酆都鬼门开启的紧要时刻,黑潮越发肆虐,汝等还是先在湖外静观其变。那一伙凶人想必是受酆都气脉侵蚀日久,如今已成了鬼城傀儡。他们把长春子师兄生擒住,又倾巢而出,要把他带到此处,我料其必有后招。我等虽然心念不一,终归都是中原道教一脉,断不容祖天师所设的禁制遭人破坏。此酆都绝域若稍有差池,便是祸延苍生的劫数。夫人者,立于天地之间,当有敢于担当之勇决!”
“到底有个明白事理的。”
子杞忽然俯去,一拳击碎了碗口大的一块桥面。他捧起几十块碎石头,将之一一抛给湖中的众道人,道:“我这阵法以地气为基,诸位拿了这石块便能自由进出。每个石块上都附着我一点灵犀,且与此阵核心相通,诸位的修行都比我高过太多,自然懂得凭这一点气机牵连导入自家真息、维持阵法。”
燕玉簟扯住他道:“臭小子,你脑子坏啦,让这么一群恶人进来,可不是太便宜了他们?”
子杞笑道:“你看人家蔺掌院说的多大气,咱们也不能太小家子气了不是?——另外,诸位当知以我一人之力难以护得阵法周全,众位若是顾全大局,便请稍尽棉力。不过这阵法牵连之所在就在诸位手里,想破了此阵也是易如反掌,真有那心怀叵测的,小子我也无法可想,也只能眼睁睁看君施为了。”
不过一时,湖上的众人已全到了阵中,倒扣的光罩则放大至直径十丈开外,成了这黑潮肆虐的湖上唯一可算平静的避风港。到底没有那不开眼的,当真把这阵法给毁了,众人修为俱高,透过石块上子杞所附的那一点灵犀,各分出一线真息,足可使此阵法运转无虞。
那首领之人呼喝一声,山坡上那一伙人便即停住,离楼观派诸人还有大半里的距离。那些人中大多数浑浑噩噩,双眼无神的杵在山脚下,唯有猿背上的首领目光灼灼,观察着湖面上的变化。他等了片刻,又喝了一声,从身后转出两人,押解着面目惨白、双目紧闭的长春子一步步向前走来。
此时的长春子手腕脚腕之处各扣着一个形状丑怪的铁爪,五根细长黝黑的爪尖深入肉中,甚至将骨头也扣在其中。他脑后则扣着一个相同形状、却大了数倍的铁爪,五根爪指中,两根插入太阳穴,两根扣入耳后头颈相连之处,最后一根则死死的抓在额心一点、甚至爪尖都钉入了头骨之中。
看此时的长春子形容枯槁、双目紧闭,生死都在两可之间,又哪有半点枭雄之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