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相国寺的地势高,风也比京城里其他地方大。白衣的盈缺立得笔直,称得上名副其实的玉树临风。风吹动他宽松的僧衣,呼呼作响,像是短松冈上的松涛声。
空气里遥远的传来一阵呼声,钻进和尚耳里。他的嘴角因此弯了起来,那笑容最终定格,成了他最后的表情。
一道橘色的影子在屋顶之上飘行,来势绝速,那影子如同飞于天际,只在屋檐斗拱间稍作借力。未几时,便从极远处的楼阁顶飞上大相国寺的寺顶,连续几个翻飞,那亮丽的色彩便卷上了大雄宝殿的最高阁上。
“混蛋!你不是人!你要是就这么死了,我要你以后生生世世都没好果子吃!”
从殿顶飞下来的女子眼里只有盈缺,眼里的神情实在不能仅有心痛来形容。她那样飞身而降、袅娜明丽的身姿,仿佛佛家传说中的空行女。
“你敢花言巧语的哄我!”
“你敢把我关起来!”
“你敢把我当傻子一样骗!”
“你敢自己一个人来!”
“你敢不让我跟你在一起!”
“你敢就这么……”
“你敢……”
女子每说一句,就一巴掌拍在盈缺身上,发出“噗”“噗”的闷响。她肆意的哭,肆意的闹,旁若无人的宣泄着山海般的情绪。女子起初下手很重,盈缺却纹风不动,他的嘴角仍保有那个笑容,双目微微的闭着,像是对她的任性的包容。
女子的拍打越来越无力,最后几乎成了轻抚,在他的胸口上徘徊。那样轻柔的动作,里面不知包含了多少眷恋和不舍。
那女子必是当年名动京师的簇簇无疑了,满天下能为盈缺泣血舍身的女子所在多有,丽色堪与其比的也有几个,可像她这样视众人于无物、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架势却是绝无仅有。
失去施术者的法力维持,巨大的树根之墙轰然倒塌,没入泥土里。那段用巨笔书写,被盈缺强聚起来的汴京“城魂”,也在笔意耗尽之后,散成点点清辉,归还与这座古老的城池。
纯阳宫和上清宗的道士几乎都丧了心性,五六十人被两个和尚打的伤筋动骨,实在是前所未有的耻辱。那些个冲散了清辉的无不双眼血红,也不管盈缺是死是活,总要赶上来在他身上扎几个窟窿,方能泄愤。
冲在最前面的两个道人手持十尺火焰,是精修纯阳宫“大纯阳洞极剑”的高手,开战以来堪为主战之力,又因为善于趋避,此时仍保有相当的战力。两条狭长的分不清是实体还是虚幻的炎剑,如同两条相互纠缠的火龙,要将面前的两人绞成碎片!
“呼——”相隔仍有丈许,狂暴的热力已卷上盈缺的僧衣,让衣角瞬间焦黄卷曲。
簇簇猛侧过头来,如剪水的双眸此时如两道利刃射向来者,脑后垂落的长发因为用力太猛而拉成了一条水平的直线。
“不许你们——”她的双臂伸展在前,一上一下的交叠着,十根如春葱的手指伸张开——像一个舞蹈的起手式。
“——再伤害他一丝一毫!”
两只炎剑擦着她纤弱的双肩呼啸而过,仅仅是边锋上跳动的火焰与身体的摩擦,已让她颤抖不已。可她既然已摆出了这个舞姿,就绝不会再退缩。
“鸾吟凤唱听无拍,多似霓裳散曲声——”她的喉音婉转曼妙,仿佛婉婉道来的歌谣。可这十四字出口之际,一切已电光火石般发生。
先是她的双袖倏然倒卷,缠上了欲擦身而过的两丛火焰,却刹那间被其上的热力化为灰烬。可她的水袖仿佛无穷无尽,海浪一般随灭随生,终究将炎剑裹在其中。然后她的双臂倏分,一者翱翔于天,一者低回于地,宛若凤举翔翅、双燕纷飞。虚空中似乎有隐秘的歌声与之相和,隐约的节拍在各种空气摩擦声中生就,成了她最初的配乐。
她,舞动开了。
两名道人不由自主的被她带动,纯阳之力一催再催,终将水袖再度焚尽。可盈缺已离开他们太远,而舞动之势已起,数十个簇簇的身影在周身晃动,迷离的、绝美的舞动的身姿仿佛凭空生出的妖精,其舞姿本身已有够大的杀伤力,更何况其中暗藏的道道杀机。
站在倒塌的木墙前的罗醮正自暗暗回力,见了忽然占据满眼的壮大舞阵,低声喃喃道:“霓裳羽衣舞,格老子,今天怎么连这失传的玩意儿也冒了出来!”
“嗖”“嗖”声里,一个个残存的道人撞了上来,却不无陷在这一人舞就的霓裳之阵里。
绝望之中,簇簇一出手便使上了这一套失传久矣的舞阵,且甫一出手,便从舞曲的第六遍开始,正是此舞从静极到动极的起始。这套据传是“杨氏创声君造谱”的霓裳羽衣,其实本自天竺,原名婆罗门曲,簇簇正是习自一名来自西天的修士兼舞师。
入阵的道士越多,簇簇所承受的压力也越大。这舞阵看似浩大,她一人舞动出数十身姿,仿佛个个都是真身,以她的真力原本不够维持,只是凭着一股执着坚持而已。
持“大纯阳洞极剑”的两个道人杀伤力最是惊人,炎剑已被催动成二丈长短,每一舞动,就有数个身影在剑下湮灭。
簇簇咬紧牙关,于倾舞之时艰难的说出两个字:“入破!”
气爆之声骤然急促,空气中似乎存在着无形的风眼,以空气为丝竹,推动着节节向上攀爬的舞姿。舞阵之中数十簇簇的形象舞姿越发急切,渐渐生出天风海雨、惊天动地的气势。入阵的道士无不气息急促,被那愈演愈急的舞曲催的心惊肉跳。
可众道士的攻势丝毫不见减弱,空中不时飘出几抹血花,不知是何人所撒。
她此时想起当初修习此舞时的惫懒,当时若肯下苦功,今日之霓裳舞阵又岂是这等光景?教她那人曾说,修习此舞到大成时,一人独舞,可成三百人共舞之势。那时动静随心,天下唯有赏舞之人,绝无破阵之辈。
霓裳羽衣全舞本有二十遍,然而以她的修为,能舞到第十二遍就已是极限。她的步法逐渐收拢,空气中的声拍愈加急促,及至连成一线,如同一声长吟——这是到了“翔鸾舞了却收翅,戾鹤曲终长引声”的收官阶段。
原来我们的结局是这样的么,我说生生世世,你说百世轮回,可这一世就这么戛然而止了,谁又能担保以后会怎样?你为什么还笑的那么没心没肺,难道能死在一起你就心满意足了,就忘了你曾给我的誓约?
可是——
数十道身影从四面八方汇集,凝成了唯一的簇簇,她衣衫散乱,浑身伤痕。携着霓裳羽衣的余势,她突破了众道人的围剿,挺身挡在盈缺的身前——
她的双袖如凌乱的杨花,她仰天大喊:“谁来救救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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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一阵子出了个远门,回来以后又生了病,因此一直都没更新。此章虽少,到底是个好的征兆了。